端午节之后，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考古所所长陈卫东又从成都踏上前往渠县的火车。这条路线，从2003年起，他已经跑了上百回。在达州渠县城坝，他们2017年发现“川东地区目前尚存的历史最早、历时最长、规模最大的一处古城遗址”——宕渠城，探寻了巴文化在历史上的空缺。2018年，这一发现一举获得中国考古学界最高奖“田野考古一等奖”，以及中国社科院评选的全国六大考古新发现之一。如今，考古工作仍在继续。

 

　　省考古院对城坝遗址的发掘，是近年来四川探寻巴文化的一个缩影。四川，又称巴蜀大地。当古蜀文明随着宝墩、三星堆、金沙遗址、商业街船棺葬的考古发掘而逐渐清晰之时，史料记载“骁勇善战”的古代巴人，他们又从哪里来？在哪里生存繁衍，最终创造了怎样的文化？□本报记者吴晓铃

 

 

 

　　历史上的巴人，早在夏商时期就已有所记载。据称巴人因为骁勇善战，曾帮助周武王伐纣，“歌舞以凌敌”。

 

　　关于巴文化的考古研究，要从上世纪50年代说起。

 

　　1959年，在四川省博物馆（今四川博物院）著名考古学家冯汉骥先生的主持下，四川对重庆巴县（今巴南区）的冬笋坝和广元昭化宝轮院进行考古发掘，发现一批用整木凿成的船棺葬。结合史料关于巴人的活动范围记载，在考古发掘报告中，冯汉骥得出结论：巴县冬笋坝和广元宝轮院，极可能是晚期巴人的墓葬。

 

　　1972年，涪陵小田溪的村民在烧砖取土时，意外挖出数十件青铜器，使巴文化再度回到考古人的视线。在随后的考古发掘中，从3座墓中发掘出近200件战国时期的青铜器、陶器、漆器和玉器。此后4次发掘惊喜不断，发现成套的错金编钟、虎钮錞于、青铜神鸟尊以及玉璧等精美的文物。史料曾载：“其（巴国）先王陵墓多在枳”，而枳就是现在的涪陵，说明这一区域就是巴国高等级的墓葬区。

 

　　这些巴人从哪里来？又是何时在川东繁衍呢？考古人员一点一滴寻找着答案。

 

　　四川省历史学会会长谭继和介绍，巴作为地域、部族和古国的名称，在夏商时就已见诸上古之书。从历史文献来看，古代巴人分为两支，一支是鄂西清江流域的廪君蛮，另一支是嘉陵江渠江流域的板楯蛮，也即賨人。在夏商周时期，巴人的活动范围主要还处于陕南汉水到清江流域这条沿四川盆地东缘的弧形地带上。后来廪君蛮受楚逼迫，才逐步西迁到四川盆地东部。而板楯蛮的势力范围，则主要在川东北一带。

 

　　这种论断，已经部分得到考古的证实。陈卫东说，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随着葛洲坝水利枢纽的建设，人们在清江流域，就发现夏商时期一支以“圜底器”为特点的考古学文化。它们既不同于中原文化，也不同于三星堆文化，当时命名为早期“巴文化”。根据史料记载，到了战国时期，因“巴楚数相攻伐”迫使巴人逐步西迁，这也与巴县冬笋坝、涪陵小田溪等地的考古发掘相互佐证。

 

　　生活在崇山峻岭之中的古代巴人，或许是因为环境原因，骁勇善战。谭继和说，《华阳国志·巴志》记载，周武王伐殷商之际，巴人前歌后舞，致使殷人前徒倒戈，巴人因此也一战成名。唐代著名文献学家颜师古在注释《汉书·司马相如传》时，也写道“巴俞之人刚勇好舞”，所以汉高祖用他们征服三秦，后来“美其功力”，还专门让乐府据此创作巴渝舞。

 

　　巴人的勇锐，几千年来似乎一直都在延续。陈卫东说，除了帮助刘邦夺得天下，东汉时期，平定汉帝国周边地区少数民族的叛乱也多借助“賨人”。东汉名将、车骑将军冯绲就是宕渠人。可以说，賨人为秦汉政权的巩固做出极大的贡献。宕渠，也一直是汉军优质的兵源地。即使到了魏晋时期，第一个少数民族政权就是由賨人李特、李雄建立的“成汉国”。所以晋代的史学家常璩在《华阳国志·巴志》中作出“巴有将、蜀有相”的评价。时至今日，川东人普遍耿直、豪爽、义气，仍是一个显著的地域特征。

 

 

 

　　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宣汉罗家坝遗址、渠县城坝遗址连续不断的考古发现，逐渐揭开巴文化神秘的面纱。2017年，城坝被确认为宕渠古城的遗址。

 

　　“这么好的器物，被破坏得太严重了，如果再不抢救发掘，太可惜了！”1998年秋天，时任达川地区文管所所长的马辛幸闯进省考古院时任考古队长王鲁茂的办公室。马辛幸说的是宣汉罗家坝。1975年，罗家坝几位村民在踩瓦泥时先后拾得青铜器40多件，后来专家认定这里为战国时期的土坑墓群。然而因洪水冲刷，墓葬多有毁坏。迫不得已，马辛幸前往省考古院求援。

 

　　1999年，省考古院开始对罗家坝战国墓群的抢救性发掘，发现面积60万平方米、文化堆积深厚的巴文化遗址，出土青铜器、陶器、玉石器等100余件。这次发掘，让罗家坝遗址名声大震，使它与成都金沙遗址、商业街船棺葬遗址一起，被称为“继三星堆遗址之后古巴蜀文化的三颗璀璨明珠”。

 

　　此后，罗家坝遗址陆续有重要的考古发现面世，其中在2003年发现可能为巴国王侯墓的大墓。在编号为M33的墓葬中，出土203件随葬品，其中包括一批鼎、敦、簠、豆等大型青铜礼器。出土器物之多、种类之丰富、等级之高、年代之早，在巴文化分布区域内前所未有。考古人员推测，这极可能是巴国王侯之类的上层人物墓葬。

 

　　和罗家坝一样，城坝，这处距离渠县县城26公里、三面渠江环绕的村庄，自1949年以后，陆续发现过巴蜀青铜兵器、酒器以及汉代遗存。《太平寰宇记》载：“故賨国，城在流江(县)东北七十四里，古賨国都也。”那城坝遗址，就是古代賨人的城址吗？

 

　　2005年，省考古院对城坝进行正式发掘，相关考古研究持续至今。

 

　　宕渠古城就在2017年露出冰山一角。考古队员郑禄红在一个灰坑发掘时，发现几块断裂的带字瓦当。当他把残片拼在一起，上面竟然出现两个清晰的汉字：宕渠！这个发现，让所有考古队员都兴奋不已。陈卫东说，早在2005年，他们就已经在城坝发现南北长约260米、东西宽约250米、面积约5万平方米的一处城址。“当时不敢确定城址性质。如今结合瓦当上的文字，完全可以确认这里就是宕渠城。”

 

　　史料记载，宕渠城最早的土著居民就是賨人，也是这个神秘族群最后的栖息之地。秦并巴蜀以后，秦在賨国都（今渠县城坝）设置宕渠县。东汉时，车骑将军冯绲曾增修过宕渠城，俗名车骑城，此城直到东晋末年才逐渐荒废。此前，关于賨人城址具体位置，学界争议多年。当“宕渠”瓦当的出现，实证宕渠城与巴人分支賨人有关，它也由此成为目前发现的唯一与賨人有关的城址。

 

 

 

　　无论是罗家坝还是城坝，和巴文化有关的发现主要集中在春秋战国。在更早的商周时期，巴人的活动范围能够通过考古证实吗？

 

　　城坝宕渠城的发现，以相继两项大奖获得业界肯定。对陈卫东等考古队员而言，关于巴文化的探索却才刚刚开始。“现在古蜀文明的序列已通过考古基本确立，但巴文化明显还存在诸多缺环。”而未来几十年内，建立一个完整的巴文化发展序列，是考古人的终极目标。

 

　　陈卫东说，罗家坝遗址仍有很多问题待解。比如这里发现大量墓葬，那他们居住在哪里？考古人员沿着附近的支流通过考古调查来寻找更多线索，最终发现一批与罗家坝遗址基本处于同一历史阶段的人类居址，“这说明罗家坝遗址不是孤立存在，它的上、下游同时有一批人在此生活。也可以说明春秋战国时期，嘉陵江流域其实都被巴人占领。”未来，他们希望能找到更多的居住地，由点及面，最终勾勒出一幅巴人在这一时期的生活画面。

 

　　城坝遗址在发现宕渠城之外，最近又在城外发现一处津关遗迹，这在全国都绝无仅有。未来，关于古城和津关的布局，汉晋帝国的管理系统、当地人群的生产生活等问题，都需要考古来回答。

 

　　在史料记载中，巴人足迹曾踏遍今日四川的广元、巴中、达州、广安、南充等五市以及绵阳的部分区域及重庆，这些区域内巴人的历史，也有待考古得以确认。陈卫东说，史料记载秦并巴蜀时，由剑门关入关，占领阆中，巴国灭亡，巴王被俘。巴王当时的王城难道就在阆中？最近几年，考古人员在阆中进行调查时，果然发现春秋战国时期的遗址，面积还很大。“那这片遗址有没有可能是一处城址？有待下一步工作确认。”

 

　　商周时期和巴人有关的考古材料同样十分稀缺。最近几年，省考古院在四川的嘉陵江流域发现几十处商周时期的遗址，它们主要集中在中游地区，有的遗址堆积很好，有的规模巨大。“我们希望通过5年时间弄清楚哪些遗址是核心、可以持续考古。”

 

　　更多关于新石器时代的考古工作，也将继续。陈卫东说，几年前罗家坝遗址发现距今5300年至4500年的新石器时代的考古遗存，为巴文化可能起源于川东北，提供考古证据。上世纪90年代，广元中子铺遗址也发现距今7000年至6000年前的新石器时代遗址。“但两处遗址依然停留在点的层面。目前还没有一个典型遗址能够证明，巴人的一支就起源于这一带，这也是未来几十年我们要做的工作。”

 

　　从满天星斗般的起源到壮大，最终融入华夏文明之中，巴文化长达数千年的历史究竟怎样演变，等待着更多探索。（吴晓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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