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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黑纱的新娘

作者: 来源:本站原创 发布时间:2012-12-14 17:05:43 点击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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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花里香跟我是初中最好的同学,我去年春节前,在凤凰城车站下午六点下车遇到了她,近二十年未见过面,要不是我对她的印象深刻,我就很不容易认出她来了,我问她:“你是花里香吧?”她一见我就躲躲闪闪,我急忙靠近她,紧接着又问:“花里香,你看到我,怎么像老鼠见了猫似的,连你这个绰号都是我给你取的,读书时,我们在一起追蝴蝶,一起写诗,一起唱歌,一起跳舞,一起抢男孩子,一起……”这时她微笑了,但从她的眼睛里滚出了两行泪珠,我也再不敢往下问。她先前那一双会笑的眼睛似乎失去了光彩,从她的眼里就会发现她的脸上刻满了一道道很深的泪痕,原来漆黑的秀发夹杂着银丝,才四十岁上下的女人,鳅鱼般光滑的前额上深刻着几道皱纹,怎么变得这么衰老了啊?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寒暄几句之后,我带她到车站附近住进了一家普通的宾馆,我们一起吃了晚饭。然后进了房间,我看她这时放松了许多,一躺在床上就拉开了话题,就很自由地跟他聊了起来。她说:我最近这几年也在深圳打工,回来是跟你坐的一列火车,下车时我也看到你了,只是不敢和你打招呼,哪知道一见面你还是认出来了。我本来不想提起那些曾经有过的凄美的故事,跟你怎么说呢。她思索着说, 在我满眼的记忆里,都是那些可怕的阴影。

    花里香一开始就泪流不止,她说她说起她的过去令他心如刀绞。那就一切从开始讲起吧……

    二

    这年秋天……

    我结婚的那个村叫戴家沟,这里的过去没有公路,上街买包盐都要来回步行四个半小时,并且,沟里上过学的人少得很,村里的大小官员,多数只能认得箩筐般大的几个字。除了本院紧邻的几家外乡人姓万之外,其余的都是姓戴了。这个村的姑娘都嫌自家村里穷,一般不会嫁给本村男孩子的。沟里只有一家日子过的红火,家里两兄弟,哥叫草狗,弟叫幺娃子,草狗在一煤厂当工人,幺娃子没结婚,长期在家里帮嫂嫂干活,嫂嫂是村里老医生的女儿。这个村除了山就是沟,到包产地里去干活,中午带饭在地里的露天餐馆便餐,不回家做饭的,来回爬山要一个小时。外面的人给村里编了一首打油诗:好个戴家沟,山高路不平。光棍成堆堆,几个娶一人。女人受委屈,有理说不清。处处是鬼神,天黑莫出门。

    即使没有进过这山里的人,一听了这首打油诗,意思自然就会明白,我们这个村的男孩子过了二十五没结婚的,人们都叫老儿童,二十五岁之前没找到女孩子的,就很难娶到老婆,再说年轻小伙子有些都是娶的比自己大得多的过婚手(这里把结过婚生过孩子的女人称过婚手),有好几家几个弟兄都是老儿童。幸运的几兄弟能娶个姑娘,那就算很幸运了, 不过好多都是共妻的,妇女只要“听话”,一般不参加干重活的,只是为这家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延续香火,干些家务事。

    我家老公也姓戴,老人公叫戴明中,这个人话多,经常说话粗得很,见了妇女就没一句好话,还爱动手动脚的,说着说着就要动手去摸摸妇女的奶子。他家里共有四个儿子,老大叫大鱼,性格完全像他爹,老二叫二鱼, 老三叫三鱼,我的老公是最小的,村里人都叫他叫小鱼儿,他爹常说只有靠他传承这个家的香火,两个女儿,大女儿因为七十年代生活很艰难,那时是拔掉屋檐当柴卖,简直穷极了,大女儿被人贩子拐骗到了河南,介绍给了一个大她十多岁的老儿童,后来戴明中要把小女儿拿去跟大儿子换亲,错贴的门神,小女儿跟爹妈翻了脸,她就是不答应,后来硬要她嫁给了本村,说是老了靠得近,万一几个儿子不能结婚,也好回娘家跟爹妈洗衣服方便些。戴明中在“文革”期间,一天他耕地,看周围没有人,边打牛嘴里边唱顺口溜:你嘴上戴的竹笼子,毛主席包颗金牙齿。不分夜晚的磨肠子,天天斗地主狗腿子,一年四季还饿肚子……

    生产队里的队长路过,他唱的全被队长听见了,队长立刻通知了民兵,把他五花大绑,并在他胸前挂上了大纸牌,上面还写上了“ 现行反革命分子!戴明中”,还在他名字上画了个大叉,由民兵押着游遍了全公社的每个生产队,再押到了公社,在全公社的斗争大会上,当场就被民兵打得死去活来,从此他得了腿残,整天呆在家里,再不能干活,从那以后一家人都背上了黑锅。大鱼那年和王家沟一个姑娘订了婚,主任说要推荐他去城里一个厂当工人,一直没结婚。后来因为他父亲,这年工人没当成,姑娘也吹了。大鱼几乎差点疯了,别人叫他去当上门女婿,他说,上门女婿受人欺,再说名誉也不好听的。又有人给大鱼介绍本村地主分子张老大的女儿张桂花,大鱼比她大两岁,两个没意见,但大鱼一家人除了他本人都反对,大鱼他娘还把媒婆骂了一通,娘说,他家里世代都是贫下中农,连三亲六戚都没有一个跟地主富农沾边的。从那以后,就没谁再敢跟大鱼介绍婚姻了,二鱼和三鱼人又长得矮,加上又没上过学校,说话没一点水平,还蛮不讲道理,脏话倒是跟父亲学得挺多的,就更没资格娶老婆了。大鱼从那以后,性格古怪,不想干活,整日游手好闲,一干活就和二鱼三鱼吵架,甚至还要打架。见了妇女就是一口顺口溜和流氓话,就好像猫见了老鼠一样热情,喜欢和她们动脚动手的。娘也把一家人的希望寄托在小鱼儿身上了,小鱼长得帅,恢复高考后,因为读书成绩好考上了初中,后来初中毕业又考上了高中。后来农村实行了土地承包制, 大鱼不想干活就去做点小生意,又嫖又赌,还要瞎管家里事,有一次输光了钱,拿不出来,衣服都被撕烂了。还好家里有二鱼和三鱼种地,母亲喂猪搞点副业还能供小鱼上学。小鱼不但老师喜欢他,村里人都爱逗他,邻居有什么好吃的都有他的一份,每次小鱼从学校回来,村里的姑娘眼睛都要随他转,都说他是村里唯一的高材生,有几个脸皮厚的姑娘整天都去找他费,他那可是人见人爱的小帅哥。  我家老人婆(方言;儿媳称老公母亲)吴玉华就莫谈了,那可是村里有名的“吴(母)老虎”。 讲到这里,花里香长长地叹了口气,她好像不想提起她的老人婆。

    三

    我娘家那个村,叫王家坪,地势较平坦,离街近,条件还不错。除了少数几户别姓外,其余都姓王,我家里在本村属于人口最多的一家,父亲是个老党员,解放前读过几天私塾,母亲有点文化不算多 ,背过《女儿经》和《三字经》什么的,幺爸是生产队里的队长,俗话说得好,一人飞升,鸡狗都要成仙,虽然姊妹多,月亮跟着太阳走,我家多多少少也还借点幺爸的光,四个哥加三个姐都先后上过学,二哥、三哥在部队, 只有大哥才转到农村务农了。我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因我母亲得了中风,家中缺劳力初中毕业就没再上学,留在家里和爸一起帮几个嫂嫂种包产地。我在家里,因为排行是最小,不论任何时间讨论家里大事,我都只有听没说话的份,从我与大院二娃订婚两年,互不通信,互不往来。我几个嫂嫂动不动还要对我吆三喝四的,什么没用的东西,不勤快看你嫁给哪个要……

    母亲看我总是受几个嫂嫂的气,母亲又修养得好,跟我父亲一样语言很少,我哥一年只有春节放假才能回,我在家参加劳动锻炼得早身体好,田里地里的轻活重活都能干,一回家母亲就教育我,给我讲述《女儿经》的教育思想,当然也包括一些束缚妇女的封建思想。

    我在一天天的长大,也再不是小时候那个跟男孩女孩都爱一起唱歌跳舞的花里香了,不仅语言少而且见了村里的男孩子都要绕道而行,我把妈妈教的那些怎么做女人的话记在了心里,特别是什么以后要守贞洁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呀,我更是永远牢牢地记在了心里,这也许就是思想上为我结婚后埋下的死守贞洁的原因吧。

    四

    小鱼高中毕业后,他家再不让他上学了,高考后小鱼到处玩。他和我家二姐夫的弟弟高攀是高中同学,一天他来高攀家里玩,我那天正好去帮二姐家割稻谷,小鱼和高攀也来帮忙,我看他出口成章,谈吐文雅,再说那时的高中生还是很少的,人也还挺帅的,我一见面就对他有了好感,他主动和我偶尔说几句与干活有关的话,心里产生了对他的一点爱意,二姐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心思。收完稻谷高攀就去了深圳。没过几天,二姐就叫她老人婆牵线搭桥,穿针引线,好比蚂蝗叮住鹭鸶脚,把我们拉到了一起,从那时起我们也就成了友成对的蝴蝶,开始了比翼双飞。

    结婚那天,小鱼和媒婆一起来娶亲,还有他们院子的三娃和另一个汉子抬着结婚礼品,一行人来了王家坪。我哥嫂他们全都不答应我与小鱼结婚。嫂嫂们你一言我一语议论开了:

    “你没看到你是在往火坑里跳吗?小妹妹,你是在和嫂嫂赌气,是——不——是?”大嫂拖着长长的声音说。

    “那家人是些啥子东西!你又不想想。”二嫂也对着我高声说。

    “你花了他多少钱,算账退给他,王家有钱。”大哥二哥异口同声地说。

    “你要嫁给他,可以,但你就不要带王家一根草走,你以后在戴家沟打架什么就莫找娘屋,买好的嫁妆不要带走。你跟大院子二娃订了婚有两年了,订婚那天人家还跟你买了衣服,好孬别人老汉还会个手艺会杀猪,比起戴家好过多了。”三嫂一边吼向二姐,一边对着我说。

    “二娃是跟我订了婚,可是,这两年他没跟我写过一封信,也没有回来看过我一次,谁知道他在外又耍了几个女孩子,你们不是要我等到天荒地老?要我等到猴年马月,海枯石烂,满头白发,再说我也是你们要我答应与二娃订婚的呀,你们有谁问过我愿意吗?都是你们一手操办的,我不爱他,我爱小鱼,我就要和小鱼结婚……”

    我话刚说完,二娃突然和他的一家人赶来了我家院坝。

    二娃的妈一到,又是吵又是骂,说:“花里香今天结婚的应该是我二娃,我们两家跟他们是有婚约的,你们家的人怎么这样做事,不答应可以,要跟我儿子算青春损失费,你们跟她订婚那天喝我家的水都要算出钱来加倍赔偿。”这时全场的人都惊呆了,个个都看着二娃的妈一个人在表演。我这时简直成了落雪天喝冰水,从头凉到了脚。

    眼看结婚就要变成离婚,好不容易我和小鱼走到一起的一对相亲相爱的鸳鸯就要分手了,小鱼带来的人每一个都不敢说话,仿佛他们是来看戏的一样。我知道小鱼躺在我的床上心里好难过,他多愁善感,感情是那么脆弱,不吃不喝,他怎么经得起这般折腾与打击。这时,我和二姐成了一家人斗争的对象,爹妈根本不敢插嘴,所有的亲戚都劝我不能答应小鱼这门婚事。都说我是在往火坑里跳。越想越是好像天要塌下来,仿佛就要压在我的头上。这时,天上突然下起了绵绵小雨,真是苍天有泪,知我者,还有老天。我这时成了树枝上挂团鱼是四脚无靠,家里人和所有的亲戚都对我指指点点,都反对我。我那时就像是在公共厕所里丢炸弹,一个人激起了大家的公粪(愤)。这时这天上的点点滴滴,让我想起了小鱼经常跟我讲过的那些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悲惨遭遇;李清照的“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贾宝玉超凡脱俗的叛逆和林妹妹的不幸;再想起梁山伯与祝英台,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那些更悲壮的爱情史诗……我越想越是觉得太无助,我心爱的人又是那么的无可奈何,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再想到我和小鱼曾在观音娘娘面前许下的诺言,我和小鱼是同年同月同日生来到了这个世间,那简直是神仙女下凡间,天配良缘。既然生不能在一起,也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何不化作蝴蝶花中舞,化作鸳鸯空中飞,也能长相厮守,相依相伴……

    想来想去,不再想那么多,我跑进爹的房间,倒锁房门,从床底抓起杀虫用过的农药喝了一口,对着小鱼的那个房间说:“小鱼,我在黑暗的路上等着你……”

    接着喝第二口,房门被二哥一脚就踢开了,把我手里的药瓶打掉在地上,大姐二姐和爹都来到了房间。小鱼背起我就往医院跑,才几步远我和他一起跌倒在地上,他一个文弱书生,哪里背得起我,这时我晕过去了……

    五

    我醒来之后,家里所有的人都在病房外等着,只有小鱼在我的床前,他告诉我,他们都同意我们结婚。小鱼安慰我说:“傻瓜,你什么都不要想多了,大哥把二娃那里已经处理好了,明天你就可以出院跟我回家,我们什么家具都不要,一切都由我们自己去创造,我们将来什么都会有的。”

    第二天,大姐二姐还有几个嫂嫂都来接我回家。几个嫂嫂边走边还在逗小鱼,几个都要叫他背我走,我感觉没力气,他要背,二姐说:“等会又把你摔到田里去了。”还是两个姐姐扶着我回到了家。

    我们刚到家,才坐下不到半小时,小鱼家里托人来说,小鱼爹去世了。

    原来,小鱼家来接亲的队伍回去后,把我家里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戴家,不但没有把新娘接回家,反倒碰了一鼻子灰,小鱼家里所有人都觉得丢光了面子。娶亲那天,小鱼家院子里的人那可是挤得水泄不通,有前来看新娘的,有来看热闹的,也有与小鱼父亲是冤家前来幸灾乐祸的。院子里也有各种议论:

    “这姑娘聪明,不来他家就走好运了。”

    “是这一家子把话说绝了,‘好话’说多了。”

    “你看那个母老虎,谁敢嫁个她那个家里,还不被她那几个光杆司令折磨死才是怪事。”

    总之,那些议论都很难听。吴玉华看到不好收场了,一边往厨房走,一边骂自己的老头子:“都怪你那个老不死的龟儿杂种,完了,完了,这个家完了,我这几个儿怎么得了哟!”

    “要整死那个老舅子,把这个家害得惨啦!”大鱼 气势汹汹 ,咬牙切齿地也对父亲骂道。

    “你命就克子,小鱼还没结婚,婆娘就被你克死了。”二鱼说。

    对于不能干活,只能吃闲饭的戴明中来说,早就成了这个家的累赘。他在这个家也早就受尽了委屈,儿子讨不到老婆是他的错,儿媳喝农药是他命中克媳,说来说去,他是这个家的罪魁祸首,他就是这个家的斗争对象,一家人凡是有什么天灾人祸,都是他的罪过,自从被那次挨批斗之后,家里就没一个人向着他说过一句话,但他还不敢反驳,家里人都拿他当出气筒。他越想越是想不通,抓起他床旁边柜子上的一把小刀,用力一下子就割断了手腕上的血管,很快血就流到了地上。他住的这个房间,很少有人进去,一个便桶经常是不往外流,是没人去倒掉的,便桶的表面还有一层白白的像是粉质的东西,小鱼妈说,尿装得越久越肥,施在菜田,菜才长得越快。

    到天黒时,院子里的人渐渐离去,就剩下了小鱼自己家里的人,还有几个亲戚没走,三鱼跟他爹端饭去,点上那盏满是灰尘的煤油灯,发出了微弱的红光,三鱼发现满地上有滑滑的液体,他一只手拿着灯,一只手挡着风,把灯靠近地上,仔细辨认了好长时间,才看出地上满是血,三鱼急忙站起来再看看他爹,他叫了一声“爹——”,没应声,再用手一摸,三鱼的手感觉到有些冰凉,他确认爹死了有几个小时了,三鱼吓的说话也是吞吞吐吐的。

    “来呀,爹他——没气了——”三鱼终于吼了一句。

    小鱼妈听到后立刻来到了房间,大鱼二鱼也跟着来到了这间屋子,一家人开始忙于料理丧事,喜事丧事一起办,自古罕见,帮忙跑办喜事的又转向办理丧事。三娃请来两个抹汗的给死人洗了澡穿好了寿衣,到天亮时入了殓。天亮后,二鱼去通知未到的亲戚,大鱼去请来了道士,道士用红纸,绿纸和白纸剪了一些花朵,扎好了灵堂,用黄泥做了一烛台,在棺木前点上了蜡,燃了香,道士看了出殡的黄道吉日,就是小鱼爹死后的第三天。

    这个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实属罕见啊。花里香讲到这里,噙在她眼里的泪珠再也忍不住了,两颗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滚了出来。这时从窗外飞进了一股冷风,让我连打了两个寒颤。

    六

    小鱼听院里人来说父亲去世了,两眼直直地看着院里来传信的人,突然之间,他感到身子抽搐,他听到自己的心忐忑乱跳,所有的景和物在他眼前,就像浮在水上一样,因为他的眼里充满了泪水,什么话也不说了。但我心里知道,从他的泪光看得出他想对我说什么,我只好安慰他,叫他不要太难过,我马上跟他一起回戴家沟。

    我跟爹妈说了,要跟小鱼回家去奔丧,生是戴家的人,死是戴家的鬼,他小鱼讨口要饭我就跟他提篮篮。

    妈说:“你是爹妈的心肝,路是你自己选定的,就得靠你自己去走,你就认命吧……”

    去时,只有三哥一人挑着我床上用的嫁妆,送我们回戴家沟。

    到了小鱼家,见到有很多人在帮着忙里忙外,料理丧事,我和小鱼到棺木前进了香,小鱼趴在棺木上不停地哭喊着,两个抹汗的男生给小鱼和我的头上包上了白布帕子,在后背还拖得长长的,说这是孝帕,还在我们手臂上缠上了黑纱。我被小鱼妈带进小鱼睡觉的房间,自己整理起了以后要住的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洞房,房子是住过三辈人的穿斗房子,房间的墙壁是用竹板子编织成的,抹上的泥土已脱落了许多,几乎四间屋子都相互看得见,另外在正房靠近的地方修了三间茅屋。很快安放完我的嫁妆,接着也参与到了丧事中去。

    到了下午,道士的两个徒弟也来帮忙。三个道士披上麻布道袍,开始了丧事中的绕棺和请水等仪式,道士在前引路,孝子第二,绕着那具寂寞棺材慢慢转圈子,三个道士轮流没节奏的打锣盘,又唱又哼,安慰亡灵。

    到了半夜,道士做完了法事,放了鞭炮,小鱼守着棺木,我经过这次劫难,身体虚弱,尽管泪眼婆娑,这时厨房帮忙的已走光了,我又赶忙进灶边去帮婆婆办宵夜。吃了宵夜三个道士挤到死人床上睡的像三头肥猪一样,还不停地打呼噜。我和小鱼妈还有小鱼照规矩在棺木前守灵过夜,大鱼、二鱼和三鱼还要跑东跑西。
第二天大清早,帮忙的人拿着杆子、绳索都赶来了。

    八个人抬着戴明中的小棺木,到那个大陵园去安葬时,大鱼、二鱼、三鱼、小鱼、两个姐姐和姐夫,后面还有三娃一家子也缠着黑纱举着花圈都静静的跟在后面。到了预先挖的长阱边,师傅道士照规矩先跳下去,用白米在阱中写了字,又烧了一堆纸钱,念了一阵安魂咒语,孝子们给道士丢了些红包,接了发财米,然后道士叫孝子们回避,棺木下阱,孝子不能看的,要抢着跑回家,说是谁跑得快,谁将来就发财快。一会儿,那棺木下了阱,摆正了方向,拉去了绳子,被三娃他们用新土盖上了。直到家里的客人走完,才松了一口气。

    自从公爹死后,这个家大小事情都是大鱼说了算,戴家沟的风俗都是这样,父亲死了长子当家,说是长哥当父,长嫂当母。

    喜事丧事都结束后,一家人好不容易恢复了正常而平静的生活,我身体虚弱,就干些家里的事,陪小鱼妈洗衣做饭,看似像一个幸福的大家庭。

    七

    公爹去世刚过三天,小鱼家里又祸从天降,意想不到的事情又发生了,院里的三娃突然生病了。

    前面提到院里的三娃,是小鱼一个同祖的远房哥哥,叫戴三娃,这里的人都叫他三娃。自从我们结婚的一天开始,直到丧事结束,他都是忙里忙外,哪里需要哪里就有他。

   这山沟里,人们生了病,不是看医生,也不是买药,而是把钱拿去买猪头、猪脚和菜油,带着香蜡去观音山山顶破庙求神保佑。山上的人们说这庙里的菩萨比活神仙都灵。说起这个破庙还有一些神奇的传说。

    解放前,每到初一十五,前来庙里烧香拜佛,求神许愿和赌咒发誓的人那可是成千上万,上上下下络绎不绝,让人目不暇接;庙前香炉浓烟滚滚,旺火不熄,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彻云霄,一年四季庙里灯火辉煌,真是热闹非凡;未烧尽的纸钱被风卷起好像雪花纷飞,几乎半公里周围的树上,地上都成了金黄一片。更热闹的还是每年的农历六月十五那天,方圆几十里的老百姓自发的组织起来,抬着大头的肥猪、肥羊,长香和大蜡;一路上敲锣打鼓,巫师和巫婆歌声盈盈,一条长长的队伍直奔观音山,那就是祈求玉皇大帝王母娘娘确保民间风调雨顺,每年都能五谷丰登。庙宇旁边有一大堰塘,老百姓叫它龙堰,雨后这里常出现一条美丽的彩虹,方圆几百里的百姓都会很高兴,他们说那是老天爷派雨神在帮庄家储水。庙宇周围一年四季绿树成荫,四面悬崖峭壁,唯有西北角有一石梯直通山下。庙宇由三重大殿组成,庙宇构造美观大方,雕梁画栋上刻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人兽马身、高粱水草等无所不有;图文雕刻细腻,刀法娴熟,精巧别致,人物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只可惜在“文革”中遭到破坏,成了破庙一座,这里的老百姓又把被砸得缺耳少腿的一些烂菩萨搬回庙址,重新修整,“文革”结束后又日渐兴旺起来。

    八

    闲话少说,回过头来,再看三娃如何。三娃妻子去破庙香也敬了,佛也求了,但是仍不见三娃病情有所好转,好不瞎子点灯白费蜡。只好请破庙里的巫婆。那巫婆,是一驼背老太婆,大家喊她王大娘,一对肿泡眼,脸上还堆满了雀斑,早年死了丈夫,后来一个儿子溺水身亡,住在破庙附近,长期靠破庙里的供品生活,那王大娘,她那可是大名鼎鼎,有口皆碑的神婆子,都知道她会下阴差,问神画水,驱邪赶鬼,很多人认为她是神通广大,无与伦比,不管有多厉害的鬼,她都有办法,她的弟子也还不少。

    三娃虽然生病了,但他们那一家人那是人丁兴旺,这个大院共有四户人家,除了小鱼一家人,就是三娃的两个哥,也都先后成了家,三兄弟分成了三家,小鱼和三娃本是同祖,到了父辈,三娃爹两兄弟,三娃父亲属老大,共三子二女;幺爸那一家远嫁他乡,离老家大约十多公里,共一儿三女,几兄妹都很有文化,儿子在本县一个学校任校长,老家人都喊他小名戴全,戴全一家人混得都不错,一家人一年只有春节才会老家一次,只为祭祀祖先。而小鱼家从父亲这一辈开始由盛转向衰弱,可谓势单力薄。两家从爷那辈起就成了冤家。不过,哪家有什么红白喜事,还得要相互帮忙的,沟里人说毕竟是一颗大树上长出的果子。

    三娃生病后,一拖再拖,几天后就卧床不起,滴水未进。眼看那三娃就是茅厕里打瞌睡,离(死)屎不远了。他大嫂和二婶与三娃妻子商量决定去庙里请王大娘到家里下阴差,问神画水,看看三娃还有救没。

    三妯娌决定后,当天就从破庙请来了王大娘。王大娘吃了晚餐就开始为工作做准备。叫人在堂屋当中安放了一张大方桌,桌上摆放满满一碗大米,米上放了一个鸡蛋,她在鸡蛋上面画了些莫名其妙的图画,还放了一碗水,准备了一只红鸡公,方桌下面点了一对大蜡和三炷香。王大娘头上披盖着一块大毛巾。接着开始咿——呀——唱起来了。唱了一会,那王大娘便问:

    “请你报上主人生辰八字姓名来。”

    “辛巳年,六月初二……”三娃妻子跟她一五一十地报上前。

    “你家院里最近走的人在入土时带走了他的影子,你院里不能添新人。”驼背边说边左右摆头。

    “想想办法。”三娃二嫂接着说。

    “要么新人走,要么将你院子里最近下葬的死人挖出来重新安装。这新人前世本一狐狸精,后来被观音娘娘收复,在天上还是不守本分又变成扫把星,现在又变化成人下凡来祸害人间。这个新娘子克父,克邻居,克丈夫,还克子……”接着把米碗里的鸡蛋举在手里,做了几个动作,又把那鸡蛋吹了两口气,然后叫三娃妻子拿去烧了给三娃吃,又撒了几把米,咿呀啊的唱了一阵,又抓起一把米撒向水碗里,叫大家看,说米沉得快,恐怕这病人日子不多了,还得赶紧想法子。这才收了工,那驼背娘结束了她的阴差。

    完事后,三娃二哥带着桌上所有的东西,王大娘另要了一个包有28元的红包,送她回到了破庙附近的茅屋里。

    九

    第二天,三娃妻子起了个早,她见小鱼妈也起得早,正要做饭,她也就走到我家厨房,悄悄地把小鱼妈叫了出去,我婆婆问她:

    “侄媳,你找我有事吗?”

    “吴妈,你家小鱼带回来那个女娃儿,昨晚庙里的王驼背问神画水,说她是天上的扫把星,是狐狸精变的,你看她没过门就克死了幺爹,现在又克我男人,以后还要克子,有了她,不仅你们遭殃,我们都跟着遭罪,看来只有快点把她打发起走……”三娃妻子把昨晚王驼背的话全都告诉了她。

    小鱼妈的妈一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边往屋里走边自言自语地说:“天哪,这不是要叫我家——哎——”我老人婆走进厨房,我们都已起床,她把三娃妻子说的一切全都告诉了我。我说:“妈妈,你该不是要赶我走吧?我已是你家小鱼的人了,而且我肚里已怀上了小鱼的孩子,生是戴家的人,死也是戴家的鬼,小鱼哪怕就是讨口要饭,我都愿跟他过一辈子。”

    “我家四个儿子,就你一个媳妇,妈哪里会舍得你走哇,可是……”婆婆再不敢说下去了,泪水从她眼角流了出来。

    “妈妈,难道你们都相信那巫婆说的话吗?她就是真正的神婆子。”我用哀求的语气说。

    “其它的还无所谓,问题是那三娃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家可是惹不起的呀,我们打也打不过人家,骂也骂不过人家,好闺女,不是妈要撵你走,是别人要逼你走哇,你没看那三娃整天说疯话,眼看就不行啦。”小鱼看出妈的意思,他跟我说:

    “花里香,我们出去避开一段时间,看看再说。”还没等我们商量好,就听见我家房前吵起来了。我们家里所有的人急忙跑出去一看,三娃妻子在门前坐在地上呜呜地哭,三娃全家老小在门前叫骂:

    “骚狐狸,你出来,你克死了小鱼爹,还要克死我兄弟。”三娃大嫂骂道。

    “你今天不滚,不知道你还要害死多少人,你不滚也得滚,哪有像你这样嫁人的?贱货,烂货,骚货……”三娃二嫂骂道。

    三娃的大哥二哥带着全家出动,有的拿着钢钎,有的拿着锄头,有的拿着扫把,说是要用这个才能赶走扫把星鬼。

    大鱼见来势凶猛,也喊家里所有人抄起了家伙,并对三娃一家人也骂道:

    “你们把我们家里也欺负了几辈人了,老子爷爷婆婆,爸爸妈妈被你龟儿一家人想打就打,说骂就骂,要拼就拼死算了,反正早晚都是死,老子一个光杆司令怕你个球,老子也不想活了。”

    眼看两家人都做好了决一死战的准备。我要是不离开这个家,就非得要出人命了,我只好站出来对三娃一家说:

    “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三嫂,我花里香求你们了,请你们都消消气,你们不就是要赶我走吗,你们也用不着这样伤了和气呀,甚至要打架,对两家都没好处,要我走可以,你们必须马上各回各人家里,我知道,我家爹死怪我,三哥生病也是因为我,将来这个院里发生什么灾难也可能是因为我,我马上离开,是我对不你们。”说完我就只好含着泪水离开了这个家。这时去哪里,我不知道走向何方,走到哪里算哪里,没有想那么多,听见小鱼追出来在叫我,到处找我,我没理他,我走出来没人看见我的去向……

    十

    两家人看到我真的走了,都各自收了兵。小鱼的妈听到巫婆说的那些话,内心深处很矛盾,好不容易结了个儿媳妇,让我走,确实舍不得,不让我走,一是斗不过人家,也怕我给家里带来晦气,好比走到没路标的三叉路口,是左右为难。三娃妻子脸上满脸愁容一下子不见了,此时秋天的阳光无精打采地映照着大地,整个山沟灰蒙蒙一片。三娃妻子的脸上吸着太阳的紫外线,匆匆忙忙跑去三娃床边说:

    “没事了,你很快就会好起来了,那个狐狸精真的走了。”

     “好了,还不是给你们吃肉。”

    三娃因为生病好几天都没请医生看,身体日渐衰弱,产生了幻觉,满口胡言。

    一会说,观音菩萨,明明知道我怕长毛鬼,你偏偏让我婆娘变成一个披头散发的催命鬼,说她刚走进他房间还像个人,说变就变了。

    一会说:“昨晚见你变成老虎扑在我身上,好长两颗门牙,我要是不跑得快,就被你吃了。”

    “刚才,我那大嫂进来,我一眼就看出来,她明明是一个长舌鬼,不过她跟猪一点区别是,她两个前爪能抢我的饭菜吃,她两后脚可以站起来,她有两个白白胖胖的奶子, 她全身是猪毛,可以看出她是猪变成的。她不停地在我背后说些我的坏话,她以为我不知道,到时间还不一样想吃我的肉。”

    “我那死去的幺爹,专门托人跟我说了,叫我一定小心,他说你们吃了他就剩下一包骨头放在棺材里,到现在还没人知道。我要去告你们,他是我的幺爹啊。这还不算,幺爹,太可怜了,后来连骨头都被你们跟那破庙的王驼背送去熬了汤喝,你们骗不了我,我什么都知道,现在该轮到吃我了。那个王驼背婆娘,在跟你们出谋划策,就是想吃一块我的肉,巴不得我养得更肥,好多吃几块肉。我现在要告诉所有的人,你们都会吃人,我那爷爷、婆婆,还有爹妈都是被你们吃了。”

    “未必我那大哥二哥还不想吃几块,你没看他们那一排排白利利的牙齿,嘴里全是刀,他们的眼睛放出一支支利箭,比起老虎的牙齿没什么两样。我现在也不怕你们,有我幺爹跟我助威……”

    花里香走了以后,一家人看三娃还是满口疯话,一口一个幺爹,不但病情没好转,反倒越来越严重。

    三娃大哥召集他一家人商量说,再去请王驼背来驱邪赶鬼。于是三娃妻子又去庙里,她把来意跟王驼背说了。王驼背说她年纪大了,把鬼赶不走,叫她去找她的徒弟熊长路,离观音山有约八公里左右,跟她学的就是专驱邪赶鬼这门手艺,说他没有赶不走的鬼。

    王驼背告诉了三娃妻子这熊长路长的样子,大约四十岁上下,天生就一个眼睛大,一个眼睛小,并且眼睛白多黑少,至今还是光棍一条。那三娃妻子边走边问,花了一个多小时,总算找到了这个熊长路住的地方,还在远远的,就跑出一只大黑狗立刻狂吠起来,向主人报了警。这个姓熊的住处就他一户人家,家里又没其他人,他从那间茅屋迎了出来。对着大黑狗骂道:“你个死温狗,老子日你先人,莫咬了。”他赶走了大黑狗,把三娃妻子领到了房间。他听三娃妻子把丈夫的病情说了个甲乙丙丁,并要求熊先生,做做好事,只要能把他丈夫医好,不管他有什么要求都答应。这姓熊的拐弯抹角说他这几天活儿多忙不过来,没时间去,过两天再看。

    三娃妻子一听,那姓熊的不愿去,我家三娃现在是老虎上吊,没活路了。她这时想到,再过两天,恐怕她的三娃就去见阎罗王了,我还有三个儿子怎么办啦,老二,十一岁,小的才六岁,那巫师不去,离开了三娃,我娘儿几个好比失去了双手,那就没有指望了。她又一想到,既然你还是个光棍一条,獾子怕山猫,老娘今天来个一物降一物,我今天不管怎样都要让你跟我走。她又一想,我今天要使用美人计,来个跳上舞台凑热闹跟你逢场作戏,让你尝尝女人的滋味,我就不信有不吃腥的猫。她再一想到,戴家沟的妇女,又有几个不是几兄弟睡一个女人,我为了救我男人的命,偷一次男人,我还算是守贞洁的,假如三娃那大哥二哥找不到老婆,我还不当个替死鬼一样给他们困觉,她想到这里,她为了救自己的丈夫,于是上前拉着姓熊的手,用丰满的胸脯子蹭着他的脖子说:

    “熊大哥,你就走一趟吗,辛苦辛苦你。”

    这姓熊的把前来的这个大约近四十岁的女人从头到脚看了又看,那硬鼓鼓的胸脯让他立刻酥了骨头麻了筋,这女人腰好,两腮泛红,像玫瑰一样鲜艳,脸嘴也匀称,屁股也还肥,这个女人对他来说,是那么年轻,那么迷人。她的两只手就让他目眩神摇了。

    “好嘛,我就把那个病人放在后头再说, 就先到你那里去。”他看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说。

    这姓熊的还就癞蛤蟆垫床脚,真顶不了多久,三娃本来身体就一向不是很好,加上近来又是生病,俗话说,这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更何况对于一个身体健康的女人来说,这时就显露了她早年烈火般的天性,特别是那双眼睛更是勾魂摄魄,两人很快就滚到了床上,那三娃妻子还不停的发出叫床的声音。一阵翻云覆雨后,两人急忙起程奔走在回戴家沟的路上。

    十一

    三娃妻子带着姓熊的在路上,是一路苦苦哀求,回到家里已快天黑了。熊长路很快画了几张鬼弗,手里拿着一把剑,在三娃房间这里一敲,那里一碰,把一只红鸡公弄得嘎嘎吼叫不停,用两个手指头把鸡冠子一撕,用鸡冠子鲜血门上一抹,在三娃床上一画,弄得三娃脸上满是鸡血。他边画边舞剑边唱到:

    “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岌岌——如——法——令——……”接着又唱到:

    “吊——死——鬼, 落尸鬼,大头鬼,怨气鬼,吊死鬼, 影子鬼,讨债鬼,丧气鬼,死婴鬼,还情鬼,无——头——鬼——也……”

    唱到这里,那姓熊的抽了一支烟后,喝了一口水。紧接着又开始唱到:“中央玉皇——大——帝,王——母娘——娘,紫薇——大地,原——始天——王九子,太乙……救……苦天……真,天——皇……大帝,天地之母,南极观音,东方崇恩大地,北极云灵斗姆元军,三皇大地,四大天王,四大天师,五斗星君,南斗——星——君……各路神仙请你们各就各位,各司其职,赶走一切妖魔鬼怪,刹——,刹——,刹——……”

    可能是那姓熊的唱累了,把一叠草纸烧在一个水碗里,让三娃连灰带水喝了下去,三娃连咳了几声,一家人齐声说,好了!好了!好了!

    姓熊的又叫拿一把短钢钎来,三娃两个哥哥找了一会,没找到短钢钎,倒是找了一根打石头用的长钻子,叫三娃妻子拿去烧红。

    过了好一会,三娃妻子从厨房走出来告诉姓熊的说:

    “熊老师,钻子红了。”

    “找把二锤准备好,把电筒找起,老大你一个人跟我去就行了。”姓熊的对三娃大哥说完,用一根铁夹提着钻子就向小鱼爹的坟走去。

    到了坟上,姓熊的唱了几句奏语,两人把一根钻子朝小鱼爹的头上打了下去,然后又说到:“让你死老头子永不得翻身,我看你还敢作怪!”

    第二天走时,姓熊的对三娃妻子说,要是他的病还不好,就只有把那老头子的尸体翻起来重新安葬,过一天再看,我就不信那死老头那么厉害。花里香讲到这里,我们两个都笑了,不过她是带血的微笑。

    十二

    这天晚上,三娃的病不仅没好转,反而还更严重了。三娃一家人决定掏出棺材,重新安葬。大神山的风俗,人死了葬后,一年之内是不能动坟上土石的,动了是会对后人不吉利的,就更不用说还要掏出棺材重新安葬,那就是对死者子孙最大的侮辱和不吉利。

    大鱼几兄弟听说要把父亲的棺材掏出来重新安葬这事,一家人决定和三娃一家死拼,准备决一死战。特别是那小鱼的妈,虽然她们夫妻俩过去经常吵吵闹闹,但在这件事情上,她也是寸步不会让的,她也鼓励几个儿子决不能让步。

    小鱼到底是有文化的人,毕竟他从小在外读书,与三娃一家没什么恩怨,每次放假回来,院里所有的人都还喜欢他。他知道这些神仙鬼怪根本不存在,但他凭自己的力量,把这群中了几千年封建迷信毒害很深的人是制伏不了的,再讲些道理谁会听你的,加上他刚回到农村,还没他说话的份,即使说,也是孤掌难鸣,不但起不了作用,而且还会加剧矛盾的激化。他眼看一场殊死搏斗就要发生。这时他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在外当校长的堂哥戴全,只有他才能把两家人的矛盾解决,他在两家人中也有威望,每年春节回老家不仅要跟三娃几兄弟给红包拜年,还一样要跟小鱼妈给钱又送礼物,因为小鱼妈是几家中唯一的长辈。几家人就他读书多,口才那是百里挑一,从不相信鬼神迷信,他在本县一个学校当校长,他对老家的几家亲人都还是很关心的。

    小鱼想到这里,他带上了手电筒立刻起身,直往堂哥所在学校方向飞一般地跑去。一般人到那个场镇都要走近三个小时,而小鱼仅仅只花了两个小时就到了这所学校,小鱼走到三分之二的途中,电筒不亮了,他是山一程水一程,一路上跌跌撞撞总算到了堂哥的学校,由于小鱼在途中跌了几跤,搞得满身是泥,全身上下都是伤。

    到了学校,这所学校已是万念俱寂,夜凉如水,只有秋风在浅吟低唱。夜深了,一切似乎都进入了梦乡。
小鱼心里想,这个时候去敲门,半夜三更打扰堂哥不好,不如就在这教室屋檐下等到天亮以后再去找他。他决定去乒乓台上搬一块砖来坐着歇歇舒服点,就打算在这个露天公寓过夜。哪知道他把砖块拿过来,在一间教室门前一坐,想倒在门上休息一会。可是,小鱼在门上一靠,“哐——”的一声,谁知道这门没关好,他轻易地把门撞到了墙壁上。这时惊动了学校所有的老师,把小鱼当成了小偷,等到戴全下楼来,仔细看了好一会才认出是小鱼。急忙问:

    “你怎么像我们老家那个小鱼啊?在这里干啥子?”

    “哥,我就是小鱼,我不是来偷东西,是有要紧的事来求你”。

    小鱼把来意和最近老家发生的一切向他堂哥说了个一二三四……

    这堂哥一听,边叫小鱼去寝室,便问明了详细情况。

    第二天还没等黎明的曙光揭去夜幕的轻纱,那堂哥就去医院请了跟他交情深厚并且艺术高明的王医生,带着药品和听诊器急忙赶往老家。

    到了老家时,两家人正在激烈的吵架。老家所有的人,一看是稀客回来,一家人还不知道这不过年不过节的,是什么风把他给吹回来了,一下子两家人都惊呆了,争吵立刻停止了。堂哥叫小鱼从后门回了家,没一个人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王医生给三娃先是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医生说,这病再拖就会死人了。接着跟他挂起了吊针,又给他配了三天的药,马上就给他吃了一次。王医生在给三娃输水的一个多小时期间,那戴全把两家人叫到一起,毫不客气地劝了又劝,并讲了什么鬼神都是假的,你们还把小鱼妻子跟人家赶走,自家人搞得这么不团结,要不是小鱼昨晚跑来找我,恐怕三哥就真没救了,你们知不知道别人一夜奔波好累,别人昨晚还把他当了小偷。虽然他说没有鬼神,大家都心里想着鬼神活了这么多年,几千年的鬼神,你一个人怎么说没有呢,大家心里反倒认为他是扭着脖子想问题,觉得他说的尽是歪道理,书呆子一个,但还是没一个人敢反驳他,并且又不得不听他的。

    说来那三娃也怪,他命不该绝,那吊针一结束他就感觉好多了。堂哥走时跟三娃还给了两百块钱,并叫小鱼一定要去把妻子找回来,妻子回来了,叫小鱼到他学校去代课,找碗稀饭吃。

    又过了好几天天,三娃就可以下地到处行走,他不仅恢复了健康,又可以干轻活了。戴家沟的人一见到三娃又有各种议论:

    “那庙里的王驼背真神呢!”

    “要不是那个熊巫师,恐怕早就呜呼了……”

    “要是不定下那死老头的坟,不知道还有害死多少人,哏,幸亏……”

    “再不找巫师钉下那死老头子,恐怕早就变成草狗大王,不是就变成熊人魔王了,这沟里早就遭殃啦。”……

     十三

    时针已指向十二点,我们都非常累了,很快就进入了梦乡。第二天上午,我把花里香邀进了凤凰城的一家茶楼,喊堂倌泡了两杯绿茶,还要了一盘瓜子,我选了最好的座位,可以眺望冬天那睡懒觉上班迟到的太阳,后院是一片废墟,窗台下面有一处花台,可以看到老梅开着娇艳似火的密密麻麻的花,好像根本没把冬天放在眼里,好像傲慢而且冷淡,仿佛对茶楼里的人视而不见……

    我要求她和我同坐,但她略微踌躇之后,才坐下来。当天缓缓地环顾四周的时候,我才看出她精神很颓唐,又偶尔发现从她眼里闪出射人的光来。我颇不自然地说,我们分别快近二十年了吧。接着我们又拉开了话题。花里香又接着昨晚的故事讲了起来。

    前面讲到我被三娃一家人赶出来之后,我漫无目的地独自一人在路上走,我当时不知走向何方,我边走边想,再也没面子回到娘家,回去后,那几个嫂嫂是不会给我好脸色看的,再说我怎么向爹妈交代呀。我走到路边一块大石头上,看周围都没人,这时我已是身心疲惫不想走了,感觉全身都是水,干脆敞开上衣坐下来,让秋天那橘红色的阳光照射在我白白的肌肤上,从身体释放出浓浓的汗水的清香,然后四仰八叉地平躺在这块大石头上,一下子觉得放松了许多,我好自由了。我看见秋天的天空,是那么蓝,是那么美丽,天空是那么洁净、寥廓;秋风在给我浅吟低唱,仿佛是在帮我奏响一曲曲新婚乐曲。这时,从我头顶飞过一对大雁,睹物思人,此时此刻我想起了李清照姐姐的词“……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我和小鱼刚结婚,就独自漂零,好不伤心,难道我也要历经清照姐姐那种“轻解罗裳,独上兰舟”的悲惨生活吗?
我的眼泪此时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泪如雨下,眼前不断出现我跟小鱼在一起相亲相爱的短暂时光,仿佛一对蝴蝶,一对鸳鸯,不到两个月的双宿双飞,难道苍天安排我们的缘分就是这么短暂,就不再在给我们延续了吗?我仰天呼唤,苍天啊,你为什么就这么自私,这么绝情呀?我又不断想起小鱼教过我的诗词,不要“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耐把郎愿,万语千言说不尽,百无聊赖十依栏,重九登高望孤凉……”,“天不老,情难绝” ,“相见争如不见,多情何似无情”……又想起那首:

    飞的是眼泪,

    坠的是心碎。

    无尽的是伤悲,

    空余的是回味。

    曾经那样的美,

    而今如此狼狈。……

    我越想越是伤心,心中难言的悲苦,感觉到阵阵隐痛,眼泪扑簌簌地直往下淌,我后悔为什么走的时候,不带小鱼一起离开,却丢下他一个人,我好没用,我骂自己太傻,自己真是个大笨猪……

    可怜的我心中绝望了,我不知道走向哪里,禁不住对着蓝天大叫“苍天啊,苍天啊,你让我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不如来世再相逢,……”“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话音刚落,我正要跳岩,这时,身边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用两只手拉住了我,他告诉我,真正的爱情是要经得起风吹雨打,要有勇气去面对可能发生的一切,感情不要太脆弱。有一首诗,诗中写到“我会期待,爱盛开那一个黎明, 一定会有美丽的爱情。”她带着我离开了这里。

    十四

    不巧不成书,拉我这个人正是我的二姐。我们那里的风俗新婚三天接闺女回门,娘家要来人接新郎官和新娘回娘家去耍,二姐去戴家没接到我,听说我被三娃一家人赶出来了,她失望而归,正好二姐路过这里遇见了我。

    二姐把我带去了她家,第二天就随二姐去了娘家。回到娘家,王家坪的男男女女都来要看我的新郎官,却让他们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们问这问那。二姐说,小鱼家里父亲去世,有很多事情需要他协助料理。二姐就这样打发了王家所有人的瞎猜议论,总算把家里人和其他蒙混了过去,不然家里所有人的面子都要丢光。

    又过了几天,小鱼和大鱼找人找到了我娘家,二姐看到他们一来,马上叫我躲藏起来,二姐这才把我在戴家发生的一切告诉了爹妈,也跟娘家所有人暗示,说我没有回娘家。大鱼小鱼反倒被二姐问的是嗓子眼里长骨头,有口难言。 这次,大鱼小鱼到王家坪不但没有找到人,而且丢了面子还输了理。

    当天晚上,小鱼回到家里,一夜不能入眠,辗转反侧,花里香到底去了哪里?他思来想去,我到他家的亲戚家里,那是根本不可能,那就只有到娘家亲戚哪里,他于是决定第二天去我娘家每一个亲戚家里打听。小鱼找遍了我家的每一家亲戚,直到天黑才回到家里,但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晚上,小鱼和家里人一起分析,估计我八成还是在娘家,这样一来,小鱼把目标缩小了。天一亮,小鱼又来到我娘家,他到我爹妈面前那是好话说尽,也没人理他,二姐说不让他感觉到西山出太阳, 他就不知道这是他难得的婚姻,他就不会珍惜,这次小鱼就只是还没下跪,但还是空手而回。

    小鱼回到家里,因没见到我,家里人说不着急也还有些急,这戴家沟的人本来对大鱼家里人印象就不好,加上我一走,这家人四兄弟都相互埋怨,小鱼的妈安慰小鱼说:“走了就走了,免得以后再给家里带来灾难,你没听那王驼背说,她还克子呀,你以后得了孩子怎么养得活吗?重新接一个婆娘,反正你还年轻,又有文化,还怕没姑娘上门?”

    小鱼本来心情就不好,听他妈这一说,心里越是不好受,他气冲冲的对家里人说,我找不到花里香,宁可当光棍,也不再接婚了。他还是没放弃,过了几天又来到了王家坪。皇天不负有心人,小鱼这次来我家是上午,我背着刚洗好的满满一背篼衣服往家走,其他人都不在家里,母亲由于躺在床上不能自己大小便,这时又没人在家里,小鱼来到我家,刚好碰到我妈这两天肠胃不好,弄得床上满是大便,那是又丑又脏,妈不让他去处理,可那小鱼就是不怕臭也不拍脏,立刻把床上处理得干干净净,给我妈找出干净衣服给她换上, 他正要拿去洗,被我回来碰见了,我骗就让他去洗,也好让他在王家坪表现表现,也给他个立功的机会,免得娘家人看不起他,给他难堪,家里人又不让我跟他走。

    等到中午,哥嫂全都回来了,都知道了他今天的所作所为,大家心里都还满意,几个嫂嫂边吃饭边对他开玩笑说:“小鱼,我们今天把花里香交给你了,吃了饭你就带回去,你们以后要好好相处过日子,天天要像今天这样表现啊,你啊,要是敢对她不好,看我们几妯娌不好好收拾你才怪。”
吃了中午饭,我跟小鱼回到了戴家沟。

    十五

    回到小鱼家里,一家人也高高兴兴的,三娃一家人也没再说什么,三娃一家对小鱼还有一点点感激之情,两家人互不干涉内政,都各自忙里忙外,有的忙播种油菜小麦,有的忙播种冬天的蔬菜,有的忙着挖红薯准备喂年猪,农村到处洋溢着一派浓浓的繁忙气息。我们家里也恢复了平静,大鱼虽然不在家里干活,但白天出去做点小生意,天天晚上几乎都要回家过夜了,在家吃饭,不跟家里交钱的,挣的钱来归他自己,二鱼三鱼在家照常种庄家,由于我进了这个家,小鱼妈怕我又离开,怕让别人闲话,一家人不好再争吵,只好暂时相互克制自己,小鱼去了戴全学校,堂哥安排了小鱼在一村小代课,月薪五十元,每月按时交给他妈用于家里开支。表面上看平静,其实这个家潜伏着重重矛盾。

    时间一天天过去,在小鱼眼里,秋天比春天更富有欣欣向荣的景象,到处都是一派迷人的秋色,秋天美丽得就像一个新娘,大地给她穿上了鲜艳的绣花衣服,一片片红薯地,种下的小麦一天天也露出了绿苗……

    秋色更浓了,小鱼从家到学校要走一个半小时,这是那个乡隔家最近的一所村小,为了小鱼回家方便,戴全特意安排他在离家最近的一所村小代课,虽然小鱼不是端的铁饭碗,走到哪里,别人再不称他小鱼,而是称小鱼“戴老师”了。小鱼有了一份临时工作,他感到出人头地了,加之他又娶了个村里最年轻,最美丽最有文化的一个老婆,小鱼天天都很高兴。每天晚上,小鱼一回到家里,就有跟我说不完的话题,悄悄话总要带我到外面才能说,家里说话很不方便,即使最小的说话声,也能让睡在房间的大鱼和二鱼听得清清楚楚,就是换衣服几个房间也能看的一清二楚。三鱼和小鱼妈晚上睡茅屋里,相隔有近二十米,说话声音低一些,还听不见,说话的声音稍大照样听得见。乡下秋天的夜晚,月亮安安静静地挂在天上,悄悄地向人间洒着清辉,除了能听见成双成对的星星暗送秋波的声音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整个山沟里就像死一般的宁静。

    一向看不惯戴明中家的那些人开始害起了红眼病,背地里对二鱼和三鱼千方百计都要对他说几句风凉话:

    “看你几兄弟,辛辛苦苦为弟弟找那么漂亮个妹妹,你摸了没有啊?你看人家幺娃子帮嫂嫂干活,在地里都可以摸他嫂嫂的奶子,其他的好事未必少得了他,嗯,要不然做活路跟她跑那么快,你呢,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哪有不吃鱼的猫罗……”一个姓张的妇女对二鱼开玩笑说。

    “三鱼呀,沟里人好羡慕你家里那个骚妹子哟,不但腰杆好,脸嘴也嫩嫩的,屁股肥肥的,胸口上的奶子,走路都要抖得高高的,好福分啊,你家里几兄弟是那一世修来的福呀。”一个老儿童对三鱼取笑说到。

    二鱼和三鱼听到别人经常这样开玩笑说,心里觉得有点委屈,干活也没积极性了,觉得自己没出过门,整天在家里当牛做马,一天一天的干活再没积极性,回到家里就喝酒,再加之大鱼整天在外漂流,游手好闲,还要把家当,他们是越想越气。家里的活逐渐就只靠我和小鱼妈忙里忙外,小鱼周末一回来就忙。

    大鱼一回到家里,只要小鱼没在家,总是对我嬉皮笑脸的,转弯抹角的说一些下流话,表情让人看了就生厌,我也只好不理他。晚上睡觉,大鱼很多时候躲在我们门后偷偷听,还要偷偷地看我们睡觉。有一次,我悄悄地在背后跟小鱼妈说了,你猜他妈是怎么对我说的:

    “你呀,到了戴家沟,都是嫁过人的女人了,要大方些,哪个女人不跟男人开个玩笑什么的,大鱼对这个家没有功劳还是有苦劳的,你那老人公死得早,长哥当父,这个家什么都得他说了算,他是老大,有些话,你不要在外面去说,免得人家笑话你,你没听说那戴草狗,一年回来不过两三回,他弟弟幺娃子在家里跟嫂嫂是寸步不离,他嫂嫂回娘家,还是幺娃子帮着背细娃儿呢,家里搞得红红火火,跟人家多学着点……”

    小鱼妈的一席话把我说得哑口无言,我倒还碰了一鼻子灰,反而还说成了是我的错,我也不想和她辩解。有些话我只有放在星期天和小鱼在地里悄悄说。小鱼让我忍忍,说他现在好歹也是个老师了,外人不知道就要说我没良心,父亲死得早,几个哥送我读了书,又帮我娶了老婆,等过了春节再看,不行我们就分家,自己也好去拼搏。

    十六

    这年冬天,下了几场大雪,东北风在山沟里放荡而狂悖地呼啸着,白天太阳冻得直往云雾里躲,晚上冻得星星直僵着眼。家里喂了一头母猪,四头肥猪,还有一头耕牛。沟里的红薯不仅产量高,而且山沟里一望无际都是红薯,家家户户都要挖很多,除了打一些薯粉,更多的是喂肥猪。天天都要用手洗淘红薯,洗好还要用大刀把一个个碗大的红薯切成小块,再放大锅里煮,四头肥猪每天要吃两大锅,不然,那贪吃的八戒哥们就会在它们的公寓里,赛山歌跳迪斯科。老人婆听见就要唠唠叨叨,大鱼听见就要骂猪叫春要找男人,他的下流话让人难听又恶心。

    这个冬季,对我来说,觉得太漫长了,好不容易熬到了春节。肥猪卖了,家里的活总算少了一些,钱被大鱼一网打尽,他说是用去偿还我结婚的借款,二鱼三鱼看到卖肥猪的钱被大鱼捞去,心里总是愤愤不平,怒气填胸,嘴里只有背后在娘面前叽叽咕咕,但娘又没办法。家里几个人的衣服,从我跨进戴家,几乎成了我的大包干,喂猪喂牛,厨房内外都是我专业工作,闲了还要帮忙干包产地里的活。

    除夕之夜,别人家里这是高高兴兴团聚闹新年的日子,可我们这个家也很热闹,不过是大鱼和二鱼三鱼他们吵架的激烈气氛,二鱼首先提出来过了春节要分家的事,小鱼妈说要分也得小鱼走完了亲戚,正月十五过了再分家也不迟,不然十五之前分家是不吉利的。

    我和小鱼不想理他们,觉得太无聊,我们也在设计我们的未来,铺设我们的人生之路,谈论我们的长远规划。我听不惯小鱼就拉着我到茅屋去耍,正好说说悄悄话,述说苦衷。夜深了,小鱼摸着我的双手,他感觉再也不是刚认识我时的那双葱根般的手指,我的双手过一个冬季变得像久旱的稻田,布满了裂痕,从部分裂缝里还能在黑夜感觉到有水在往外冒,不过这水是热的,那是血。小鱼说,让我受苦了,我说这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生活充实。我们也在想分家后的日子怎么过,在这个夜晚,我觉得是进了小鱼家最幸福的一个晚上,夜很深了,我们还没睡意,家里的一只大黑狗也一直陪坐在我们身边,似乎在听我们谈情说爱,享受着北风老儿免费送来的凉凉的晚餐,分享着我们的天伦之乐,也偷偷地欣赏着从山沟里传来的,树林奏响的那美丽的乐曲,渐渐地我躺在小鱼的怀里进入了酣甜的梦乡。

    在一座别墅里,摆放着一台液晶电视机,一部电话,守着一个胖儿子做作业,古色古香的餐桌上放着做好的热气腾腾的晚餐,是那么丰盛,小女儿两眼盯着冒白烟的猪蹄,直流口水,小鱼妈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里一群老太婆跳街舞,不停地发出哈哈的笑声,一家人耐心的等待着小鱼放学回家一起吃晚餐……

    清早,山沟里就传来一串串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空气里带着浓浓的火药香味,把我和小鱼从睡梦中惊醒。大年初一,新年的气氛更浓了,连沟里那些单身汉家家都清扫了房屋和庭院,也贴上了春联和年画,到处焕然一新。吃了早饭,小鱼妈带我和小鱼在戴家沟串门,同辈的都和我开玩笑取乐,我一笑了之,不想和那些粗人说些刁钻下流的话,认识了沟里很多人,小鱼妈介绍有喊大爷大妈的,也有喊哥哥弟妹的,个个都夸我人长的漂亮,又温柔,又有文化。

    我们因为结婚是第一年,必须两边亲戚都得去拜年,初二我和小鱼就开始去走亲戚,一直走到正月十五,都没走完,也只好结束了,再加上走的亲戚越多,背的礼品就越多,几个哥口上没说,心里还是不愉快的,要不是小鱼妈说这是我们这里的风俗,第一年该走,以后才好带娃娃,不然大鱼更要刁难。

    正月十五一过,二鱼为分家闹的鸡犬不宁。喜事丧事一起办一并花了八千多块,按四兄弟分担,跟小鱼多分了一份,大鱼说跟小鱼结了婚,本来该小鱼一个人承担,说他们三兄弟没结婆娘, 叫小鱼多分摊一股,二鱼三鱼因为分了一股账,心里对我们很不服气,还胡说早知道是这样,都不结婚多好的。我刚过门,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好咬着牙认了,老人婆要跟我们过,她说接了儿媳妇好享几天清福,二鱼也要跟我们一起过,三鱼也要跟我们一起过,成了分大鱼一个人,大鱼也不同意,没办法我们只好一个也不要,只接受了婆婆跟我们过。房子老大要多占一份,他要了茅屋的堂屋,暂时婆婆用于睡觉和放她的日常用品。余下的按四弟兄平分,采用抓阄的方式,瓦房被大鱼和小鱼抓到,瓦房没猪圈,茅屋被二鱼和三鱼抓到,住茅屋的就有喂猪的地方,小鱼妈动员二鱼跟我们交换房子,妈说我们负担重,以后还要养孩子,并且还要处人情世故,要喂猪,喂牛,分家把牛给了我们喂,所有权归老大,他们只管用牛耕种。分家后,我们除了有五千多块钱的外债,更是一无所有,家具什么都被那三兄弟一抢而光,说是他们挣得的,小鱼在读书,有文化,什么都没有挣,还用了他们不少的钱。在争争吵吵中,总算是把家分了下去。

    分家后,我去娘家跟爹妈要了一些日常用具,几个嫂嫂也送了一些吃的东西,勉强过上了日子。

    十七

    婆婆和我们分居两地,很不方便,农村煮晚饭一般都要天黑以后,睡觉都很晚,那时没通电,又是靠点煤油灯,每晚她去睡觉都是我们送去茅屋,稍不小心就会跌进臭水沟里。通过协商,加之别人的劝说二鱼终于同意与我们换房了。换了房间,我们搬进了茅屋,与小鱼妈总算住到了一块。小鱼妈也高兴,我和小鱼更高兴,接着就开始筹划把茅屋换成砖瓦房。

    建房没钱,小鱼找亲戚去信用社贷款,贷款一次性最多只能贷一千块,没肉我去问娘屋嫂嫂她们要,爹妈也想办法援助我们,嫂嫂们心里很不高兴,砖瓦是去跟老板佘欠。余下的款,我去这家亲戚借五十,那家亲戚借一百,东拼西凑,总算差不多万事俱备。小鱼妈找了个道士看了个黄道吉日,决定农历二月初六动工。

    小鱼白天要到学校,晚上回来就去找第二天帮忙的。家里建房子我不但要忙厨房,还要忙工地上要这要那,稍不注意就要得罪帮忙的,得罪了人家,第二天把人家喊表叔都不会来的,累的我晚上睡觉腰酸背痛。娘家的自家兄弟偶尔也来帮忙,我忙不过来,叫了二姐来协助我忙厨房,小鱼妈整天要放牛,每天还要分别去跟他那三个儿子洗衣服做饭,我没时间呀,分家时大鱼说了我必须跟他们洗衣服。

    很快,不到二十天两间新房竣工。我们建房期间,大鱼天天没回过家,怕我们叫他帮忙,二鱼说要忙他地里的活,偶尔来帮一两天,三鱼要吃饭的时候就来帮忙。修房子几乎把我身体都累垮了,没有得到过休息。
搬进新房第二天上午,我感觉小腹痛起来,我独自躺在床上不想动,我掐指算着肚里的孩子快满两个月了,小鱼照样天天都得去学校,婆婆天天得去放那头牛。这时,大鱼收了几次换的一堆衣服抱到我门前,叫我赶忙去帮他洗服,说他没衣服换了。我说我身体不舒服,你自己不知道去洗呀。他见婆婆也没在家,就我一个人。他冲了进来,把我的门一下子反上了门闩,跑到我床边,从包里摸出两张十元的钞票,放在我的枕头上,等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开始用一只手抻到被窝里来摸我的胸部。从房间后面的小窗偷偷射进房间来一束灰蒙蒙的光线,残冬未尽,我顿时感到像一把冰凉的匕首插进了我的胸堂,身体感到一阵痉挛,甚至凉透了全身上下。没等他来得及上床,我立马就抓起一把剪刀跟他奋力拼搏,忘记了腹痛,幸好我手上还有点力气,挣脱了他,我没来得及穿外衣外裤就跑出了房间。我不客气地对他说,把你的狗皮赶快抱走,不然我要跟你剪掉,并叫他:

    “快滚——滚——” 

    他见我跟他凶,抓起那二十块钱,抱起衣服溜就走了。

    边走边说:“你们结婚,我还不是分摊了一股帐的,对我这么凶啥子嘛……”

    晚上,小鱼回到家里,我没敢告诉他和妈白天发生的事。

    从那以后,大鱼开始和二鱼三鱼一天天改善关系,缓和矛盾,特别是和二鱼更是亲近,谁都不知他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知咋的,没过多久,二鱼天天找我们的事情,一天天他和我们的矛盾越来越暴露。一天,他明确提出要我们搬到旧瓦房去住,他说:“房子不交换了,我还是要住我的房子,砖瓦等材料你们拆掉拿去,我也不要你们的材料,你们是怎么对待老大的,衣服都不给他洗,还我的茅草房。”我说就不搬,不搬。沟里人取笑二鱼,加之大鱼一唆使他,二鱼天天提着顶罐盖子到处边敲边喊,还跑到小鱼学校去滚到地上,又哭又叫:

    “小鱼不要良心,天天打我们,他读书,还是我们三兄弟一起靠肩挑背磨,面朝黄土背朝天挣钱来供他上的学,嗨哟——,婆娘也是我们跟他结的,现在还要打我们三兄弟,嗨——哟——”小鱼跟他二哥好话说尽,他就是听不进。这就好比人牵着不走,鬼牵着是飞似的跑。

    这对我和小鱼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没想到大鱼的计谋是这么阴险毒辣,我知道他这是借刀杀人,达不到目的就想办法要挟我,还不知后面还要发生什么事。二鱼白天晚上都遮鸡骂犬,指桑骂槐,搞得我们是昼夜不安,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我们只有从辛辛苦苦新建的住房中搬出,重新搬回到分家时的旧房间去。搬家的时候,沟里男女老少都前来看我们家的好戏,看的人你一言我一语议论开了:

    “小鱼也太不要良心了,要不是他几个哥哥,他能结个婆娘吗……”

    “怪就怪那个狐狸精,我说她是好看就不好吃嘛。”

    “沟里的媳妇哪个像她,跟哥哥们在一起多好,活路有人干,钱也有人给,有福不会享,耍不来呀,嗨……”

    “妈跟你们一起,没吃过什么好的,还要放牛,不能让他干活了。”大鱼说。

    我说,喂牛,你们未必就不耕,我一个人喂,你们就只管耕,想得美。

    “你们搬家了,我就自己一个人生活,不跟你们一起,你们又欠人家那么多钱,跟你们生活,莫把我苦死了。”小鱼妈说。

    我们在新建的住房中还没享受到一个月,我和小鱼差点气死,我坐在旧房间哭了整整一天,小鱼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把小鱼气的没办法跑到他爹的坟前坐着伤心流泪,最后还是被邻居劝回来了。
众口铄金,不久小鱼精神崩溃了。

    后来我们修的房子,通过自家亲戚调解,我们修建的房子二鱼给我们材料费,一年内付清,至于生活费其它就没再说了。一年内,我们跟小鱼妈买东西她自己做饭,一切都是我们供给,跟以前不同就是多烧了一口锅。 我们住在老房间里,大鱼白天睡觉,他没事干,晚上就唱顺口溜,满口的下流话。每晚唱什么:

    我棍是一条,

    想嫖就去嫖,

    光棍好处多,

    光棍有酒喝,

    光棍有烟抽,

    ……

    唱完了又接着唱,

    戴家沟,戴家沟,

    有个有个红豆豆,

   上山背个大背篼,

    下沟去摸黄鱼鳅,

    光棍碰到逗一逗,

    摸个奶奶滑溜溜,

    ……

    大鱼天天好高兴,我们不仅老债未还,新债又高高筑起,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小鱼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人说他,似乎成了方圆几十里群众教育的对象,成了反面教材,别人都说小鱼文化高但并不会处理事情,甚至一到学校,老师们和领导都说是小鱼的不对,把小鱼搞得莫名其妙,小鱼问我,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呀,他说他想不通,他连学校都不敢去了,不论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人谴责他,甚至当面骂他,吐他的口水,老天为什么就没有公理。最后我把大鱼的所作所为和他的最终目的告诉了他,我问小鱼,你愿意我也像沟里那些女人一样,几兄弟轮流睡一个女人吗? 有人干活,有人给钱,我也就不愁吃不愁钱花,你愿意吗?你要是让我和大鱼二鱼共妻,我马上走人。

    小鱼一听,心都要炸了,天要踏了。他抄起一根扁担就要去找大鱼拼命,幸好大鱼不在家,我把小鱼拉了回来。

    小鱼决定去新疆一个亲戚那里打工挣钱,能不能想办法去新疆落户定居,能不能远离这个鬼地方,远离这几个魔鬼,远离那些指手画脚,远离这些非议。我同意了小鱼的想法,只借了五十块钱让他离家去了新疆。我知道只要我硬得起,没有人敢把我一个女人怎么样,就这样让小鱼把我一个人留在了家里。

    十八

    我一人在家里,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不理睬他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种庄稼,喂牛,喂猪,我不再给他们洗衣服了,有空就跟小鱼写信。这一年的时间过得好慢,我在这戴家沟是一个叛逆的女人,好孤单,好寂寞,我好爱这一片美丽的山,但我又好恨这一片神奇鬼怪的土地,对我来说,简直是度日如年。

    这年的冬天来得特别快,十月初就开始下雪。西北风夹着雪粒就像蘸着盐水的树梢抽打着人们的脸,远处的山峰,近处的断崖,都笼罩在一片雪帘雾瘴里……

    农历十月廿九,那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日子,这一天是扼杀我儿子的一天,是将一个鲜花般的婴儿折磨死去的日子,这几个阿拉伯数字,像是用刀深深地刻在了我脑海里一样。我辛辛苦苦怀了十个月的儿子,在十月二十七这天,小鱼妈请来赤脚医生来家里接生,第一胎婴儿较大,难产,医生花了好大功夫,孩子终于哇哇啼哭来到了人世间,因为出血过多我当时差点晕过去,医生及时给我打了一针 ,最后医生高兴地把孩子放在我的怀里。医生还说:

    “这娃好帅,今天生的生肖属于龙,像他爹;身体好,像你一样肥,好好养大。”

    我说,小鱼在火车上很快就要到家了,小鱼回来好好感谢你,医生,你辛苦了。

    我们这里的风俗,孩子从母亲肚里生下来满了三天,要“洗三”在“洗三朝”之前,要煮沸暖水备用,煮暖水主要用大艾、菖莆、香藤、山苍子树干、姜苗(晒干)等组合的“冒风药”煮沸乘凉后待用。在婴儿洗澡的脚盆中,长辈们会放入几根避邪用的猫毛、狗毛、猪毛、牛毛等,据说婴儿今后不怕猫、狗、猪、牛家兽的惊吓;还有的会放入两个鸭蛋,为的是孩子长大了会像水鸭子一样游泳。另外,会在经常要过桥的桥板边劈几片板皮,连同一起洗澡,用意是孩子长大了胆子大,不怕过桥,顺顺利利到达幸福人生的彼岸。说是洗得越好,将来越是经得起风吹雨打,以后不洗澡都不会生疮害病,洗好了就不怕“七精风”(我们这里传说是一种专门扼杀婴儿的妖魔鬼怪)这一天洗了澡,要平安一辈子。

    二十九这天早晨,天亮了。山沟里全被雪填平了,山沟里的树连稍也不见了,那可是“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小鱼妈给我做了早饭让我吃好以后,她叫来了离沟不远的小鱼的小姨来帮忙给我儿子“洗三”。
小姨和婆婆把孩子的洗澡水准备好以后,婆婆从我床上抱出了婴儿,我看着婆婆和小姨把孩子放在大盘里,泡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我听见孩子哇哇大哭的声音,直到那声音逐渐变得沙哑。我听到那一声声哭叫,就好比用刀在绞割我的心。我不知哀求了多少次,她们都说没事。等婆婆把孩子抱给我,我感觉孩子的身体已是冰凉。

    晚上,小鱼从新疆赶回家了,他一到家就把自己盼望已久的儿子抱出来看。他一见孩子就感觉不对,问我怎么回事,我把全部经过告诉了他。他把孩子一给我,什么话都没来得及说,就往村里接生的那个赤脚医生家里冲去。

    医生来了,给孩子检查,结论是严重感冒,已转化成新生儿肺炎。医生说,这样的病恐怕只有县医院才能抢救,但我们离县城太远,交通又不方便。医生给孩子打了针,喂了药,小鱼没让医生离开,一直守着。结果等到晚上十一点钟,孩子停止了呼吸。大鱼,二鱼,三鱼来了,看着这个唯一降临到世间的戴家继承人,仅仅就活了三天,孩子走了……我脸上那滚热的泪珠犹如烧红的钢针一根根刺进我的心,小鱼只管流泪,也不说话。这时从院里传来三娃二哥歪腔邪调的曲调。小鱼的妈哭着说:“我还到庙里去烧了香的,难道这驼背就说的那么准吗……”

    孩子没了,小鱼整天疯言疯语,经常不吃不喝,到处乱跑。他自言自语地一会对树说:“我的孩子呀,他没有死,他在花里香怀里……”一会见着陌生人就问;“是不是你抱走了我的孩子,你还我的儿子……”一天在街上碰到个女中学生,他上前拉着问人家要孩子:“就是你抢走了我的儿子,是吗?”把这姑娘差点吓死。我没办法,只好请邻居把他五花大绑,丢在床上。

    我躺在床上不到十天,还是月子就开始自己做饭洗衣。山沟里关于我孩子的死,戴家沟人的议论满城风雨:
“这个女人就是克子,没过门就克死她公公,然后克三娃,现在克死了她自己的儿子,你看她还要克死他家男人……”

    “这个娃儿是被七精风卡死啦!”

    “这个女人命太恶了,还不知要害死多少人……”

    “她坐月子,老子没跟那个婆娘洗衣服,也没跟她做饭,她的命就克子,我才不卵她的。”小鱼妈对沟里人说。

    我满月后,小鱼被我送进了精神病医院,没钱我到处借,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把我丈夫医好。

    俗话说得好,“天无绝人之路”。就在小鱼进医院第二天,我收到一封深圳寄来的信,我急忙打开一看,是高攀写来的,他在深圳一家叫利达的电子厂当了主管,叫小鱼去深圳打工。喜从天降,我心里暗自高兴,我们有救了,老天有眼,还是小鱼说得好,天生我才必有用。

    小鱼进了精神病医院。大鱼找沟里的媒婆来介绍,媒婆说反正小鱼没了,让我跟他过日子。我叫媒婆转告他,就是小鱼死了他也别做这个秋梦。三鱼直接叫我住进他家里,跟他当老婆。我走到哪里,大鱼就在背后跟踪到哪里,婆婆天天走到哪里,像买老鼠药一样就把我宣传到哪里,我请人帮忙干活,不准别人来,还说我在偷野男人,谁也不敢来我家帮忙。我知道这个家我是没法呆下去了,我必须要去挣钱为小鱼治病,还要还欠下的债务,我不能丢下他不管,他在医院里,我要按时向医院缴各种费用。我下定决心南下深圳去找高攀,到他厂里去打工。

    十九

    很快就过春节了,天气一天比一天更冷。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没钱买车票就不买票,把二姐给我的一百元钱缝在胶鞋的舌头里面,要到关键时候我才能取出来用。想办法跟着拥挤的人群在凤凰车站挤上了南下广州的火车。我一上车,就假装睡觉。过了武昌,列车员开始查票,我跟同坐的客人说我车票丢了,我就躲在座位下面去,她们跟我挡住了列车员查票这一关。一路上过五关斩六将,坐了四十多个小时,总算来到了广州车站。

    广州的冬天和四川的春天差不多暖和,天上是晴空万里,蓝天白云,我仿佛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我看到这一切真的让我陶醉了。看到如蛛网般密集的一条条宽阔的柏油马路,一幢幢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热闹繁华的街道让我眼花缭乱,街道上来来往往的各种肤色的行人,犹如蚂蚁般多,那些妹子也穿得很露,连肚脐眼和胖胖的奶子都几乎露在外面,要是在戴家沟这样穿,人们吐唾沫也会把你淹死;房前屋后碧云似的翠柳,梧桐挂着黑绿色的叶子,到处还要鲜花盛开,这里的冬天简直成了春天的海洋,看不到一丝冬天的气息……

    到了广州我问到流花汽车站,花了二十五元买了一张去深圳的汽车票,赶汽车可不是像混到火车上那么容易。我看上车还有两个小时,两天没吃东西,我去一家店里煮了二两素面,吃了感觉真好,我这一辈子都没吃过这么香的东西,我决心在广东这块自由天地多干几年,几乎不想再回到我最恨的那个戴家沟。

    到了深圳,我按照信上高攀画的路线图,很快就找到了高攀。他说马上就安排我进厂上班,并且自己暂时借一千块给我寄到小鱼所在的医院,要求尽快把小鱼治好,争取早日康复出院。

    医院收到我的汇款和信件之后,医生们都被感化了,医生和护理人员对小鱼是无微不至的关心和治疗。没想到老天都被感动了,小鱼在医院才六个月几乎完全康复,小鱼出院了。

    出院后,小鱼很快就按我写信的地址,来到了广东深圳。听说他要来,我每天下班后都要去他要下车的地方接他,一天,两天,三天,四天过去了……见不到他下车,我每天带着失望的悲凉而回到我的宿舍,第八天,我下班后依然又来到下车的地方,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天汽车还没到站,小鱼远远的就看到我,他不顾司机的大怒,把他的头伸到窗外,看着我大叫:“花——里——香,我到——啦——”我终于盼到了,他来了,小鱼终于来到了深圳。他一下车,我真不知该怎么来形容当时的情景,一对生死的夫妻,一边笑着,一边流着泪,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一会又推开肩膀互相看看……小鱼说:“你还好吗?”我说:“你真的来了?”似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似的。南方的夕阳映照在我们身上,粉红色的霞光护送着我们回到了工厂宿舍。

    我们在高攀的关照下,同在一个车间上班,天天住在一起,是结婚以来从未有过的幸福,工资每月十号按时发放,虽然每天工作时间长达十二个小时以上,但我们却认为这是进入了人间天堂……

    二十

    在深圳,我们一干就是十年过去了。

    在深圳的每一天,我心里都在为小鱼铺设未来的人生道路。他的那些高中同学,大多数都上了大学,个个都有了光明的前途,而只有他才是一无所有,两手空空。我暗地里下决心要让他风光起来,要让他在戴家沟扬眉吐气,让可恨的戴家沟人都羡慕他,畏惧他,他是我老公,是我避风的港湾,我该为他壮胆撑腰,让他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这年夏天,我们带着深圳生育的两个孩子,儿子虎虎七岁,小女儿娇娇四岁,要回家让孩子上学了,也要让戴家沟的人看看那些骂我是狐狸精,骂我克夫,克父,克子,克邻居的那些人看看,看我儿子这个小帅哥,看我女儿这个小美女,要让这些可恨的木偶人目瞪口呆,让他们妒忌我两口子。我们在深圳也挣到了钱,要回到戴家沟,准备建一幢最漂亮的永远属于自己的新房子。

    回到家乡,我和小鱼首先到街上给小鱼妈买了一套新衣服,还买了一些她喜欢吃的食品,也买了不少的五香瓜子和糖果饼干,老家的公路已修到了戴家沟,我们坐的两部摩托车回到了家。

    好多人前来看我们,小鱼给他们抽烟,我给来的人们发糖。沟里的人看见我们的孩子个个都夸说:

    “松树脚下出松秧,柏树脚下出柏树秧,好乖好机灵的孩子呀……”

    “你没看他爹妈长得好看,小娃儿当然好看。”幺娃子嫂嫂说。

    小鱼妈听说有两个孙子回来了,把牛丢在沟里就忙往家里跑,还在路上跌了一跤。一到就说:“我的孙子在哪里,我要看看。”我赶忙让虎虎和娇娇快叫:“这是婆婆,叫婆婆”。孩子不好意思,不认识就是悄悄地叫了一声“婆(波)——婆(波)——”两个孩子脸一下子红了。

    小鱼把跟妈的衣服和吃的给了她,小鱼妈当着别人说:“还是要自己的儿子好哇,你们看看,多好的衣服啊。”我们离家之后,小鱼妈就和二鱼一起生活。

    回到戴家沟,我们花了一个月拆掉了旧房,在远离旧房的地方建起了新房。没过几天,小鱼听说乡政府要招聘两名乡干部,必须有高中文化,并且还要通过考试,我叫小鱼也去试一试。小鱼去区公所报了名,报名的都是区上和乡政府那些政府官员的公子哥儿和千金小姐,考试那天安排在区公所,由副区长出题考试。考试结果当场宣布,小鱼考试分数名列所有参考者中第一名,把在场所有的人惊呆了。

    但是,好久都没人通知小鱼上班,也不下文。后来我准备了两个红包,托人送给了相关领导。两天后乡政府就通知小鱼去报到上班了。

    小鱼从一个农民跳进了政府部门,俗话说得好,“枪打出头鸟”,三鱼去了福建打工,大鱼和二鱼看到我们不久建好了新房,隔他们远远的,小鱼又进了乡政府,心里更是愤愤不平,邻居更是看不顺眼,妒忌死了我们,特别是那三鱼一家人更是对我们恨之入骨,想方设法都想收拾我们,想找我们出出气。

    半年后的一天,我在后院自留地里除草,小鱼下班回家,我叫他挑粪到地里来给菜施肥,他跟我一起把地里的活干完,在天快黑的时候,我们抄近路从二鱼房子后面的大路回了家。到了深夜,三娃端了半碗白天用水胺硫磷和草灰拌好的大米,撒在了二鱼的房前屋后,还在门前的猪食桶里放了一些。自从小鱼妈跟着二鱼之后,每年都要喂很大鸡鸭,还要喂一头母猪,两头肥猪,一头耕牛,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还在亲戚哪里抱养了一个小孩,做了他的女儿。

    第二天上午,不光是二鱼的鸡死了十多只,紧邻的万家,几家人的鸡也死了好多。二鱼对万家人说:“昨天下午,只有小鱼和他婆娘从我后面过的路,肯定是他放的药。”中午的时候,二鱼的母猪也死了。小鱼的妈急得在地坝上又是哭,又是跳。大鱼,二鱼和院里所有的人以及姓万的几家人全都来我家房前骂我,说要打小鱼,小鱼在乡政府没有回来。

    黄昏时,小鱼下班回到家里。二鱼大鱼动员院前院后所有的人都做好准备要打小鱼,说是要教训教训我们,我们不听话。白天他们就商量好了打小鱼的对策。我知道事情的不妙,小鱼一回家,我就把小鱼赶走到外面躲藏起来。小鱼离开家不久,黑夜就包裹了整个大地,万家和三娃的大哥就带着十多人,提着鸡和棍棒气势汹汹地冲到我家门口,他们一看我和两个孩子关着门正在吃夜饭,三娃大哥把门一脚踢开,问道:“小鱼在家没有?今晚要他把死鸡吃完。”接着还没等我说话,万家一个肥胖婆娘就把一只死鸡按在我的饭碗里,要我吃掉,三娃大嫂抓住我的儿子,像猫逮着一直小鸡,说要让我家断子绝孙,女儿吓得哭不出声音。接着万家一个高个子婆娘来抓我的头发,我不断的吼出了声音:“救——命——啊,救——命啊——”紧靠我家的一个曾经当过干部的外乡人李明听见吼声以后马上跑了上来。他说了几句公道话:“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你们知不知道这是在侵犯别人的住宅权?这是要犯法的……”李明说了之后,他们才放开我和我的儿子,然后很不服气地离开了。

    深夜,小鱼回到家,我和孩子们都哭得成了泪人儿。小鱼当天晚上把我和孩子们送到了医院,医生给我检查,很多软组织受伤,孩子得了心理恐怖症。然后,小鱼去派出所报了案。

    次日,二鱼和他妈背着一大背篼鸡去小鱼单位,提着铁锅盖边走边敲边吼。接着,派出所来了几个民警调查案子,万家把小鱼的妈和二鱼哄去证明,做了些假证,他们都死死地咬着说是小鱼放的药,还要求我们给他们赔偿鸡鸭的损失,弄得民警无法结论,劝了我们,后来此事不了了之。相反,由于大鱼二鱼和那该死的老人婆经常去小鱼单位,找小鱼和他们领导的麻烦,乡政府领导不得不让小鱼离开单位,又重新回到了农村。

    二十一

    我不断地安慰我亲爱的丈夫,我怕他经不起突如其来的各种打
击,我劝他还是回到深圳去,一边挣钱,一边读电大争取以后考公务员,考起了就远走他乡,我们一家老小都脱离这快连我自己都相信,到处有妖魔鬼怪的戴家沟,人们又正在互相传递着,沟里最近死的那个孕妇又变成了一种叫草狗大王的厉鬼,我每次听到沟里人的传说,就会让我毛骨悚然。我爱这一片美丽的山山水水,但我又恨透了这块人鬼混淆人难为的愚人谷,我后悔千不该万不该回到这个戴家沟,千不该万不该在这里建房子。提到这个鬼地方,我捶胸顿足,我仰天长叹,老天啊,你为什么没有公道哇?

    小鱼又回到了深圳,边打工边读了电大,拿到了大学文凭。我一人在家里种了一点点庄稼,主要是辅导孩子上学。

    又是好几年过去了,刚好我的两个孩子正上高中,虎虎上高三,娇娇上高一,我为了远离这块土地,在城里租了一间房子,在城里一家餐馆洗碗,既可以照看孩子读书,又可以为孩子挣点生活费。加上小鱼也打工挣钱,勉强还能维持一家人的所有开支。

    俗话说,老天不负有心人,正好是我儿子高考这一年,省上要面向社会招聘一批公务员。我得到这个信息,马上跟小鱼打电话,叫他快在网上报名,准备参加公务员考试,并且我在电话里鼓励他。我说,你绝对没问题,你有实力,老天会照顾你的,因为我知道小鱼经历了人世间常人没有经历的那种苦难与老天对他的奇迹般的折磨,然后老天才会给他重任去完成。

    他在这次两万多参考者中,小鱼考试成绩名列前前茅,他金榜题名,不久就安排到远离家乡的一个县级市统计局办公室工作,很快当了办公室副主任,这年儿子虎虎也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川北医学院,影像医学专业,我家那可是双喜临门。

    这年春节,我们一家人回到王家坪,娘家人听说小鱼吃公家粮了,所有的亲戚都来了,他们之前对小鱼从未有过的热情都表演在我们眼前,有给儿子拿钱的,说是要鼓励虎虎读研究生,也有主动给娇娇梳头扎花的……

    我们在娘家那几天,母亲院里天天都有不少人来看望我们,也有不少人请我们去吃饭的。离开那天,母亲和爹留我们多玩几天,我说小鱼要回单位值班,孩子们也忙着要去上学,婆家的一些亲戚也得去走,不然别人又要说闲话的。走的时候,娘家院里也有各种各样的议论:

    有的人说:“结婚那天,我看小鱼这个孩子天生就是当官的料,嘿,你们没看他那一对眼睛,莫摆了……”

    还有的人说:“还是我们王家姑娘的命生的好,天生就该找个文曲星下凡的帅哥儿。”

    大嫂说:“现在忙了,人家当了官了,我说那小鱼不是个一般的人嘛,你看看连他走路都和别人不一样。”

    二嫂见我们走得远远的了,高声叫我:“幺妹,别忘了有空还回娘家看看,不要忘了娘家啊!”
……

    我和小鱼好高兴,我们终于逃脱了这个鬼地方,我劝他好好工作,还要照看好女儿。现在我们还需要好多钱,儿子要上大学,女儿将来也要上大学,我有小鱼照看女儿,儿子到了懂事的年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根本不要我们操心了,我不得不又回到深圳那个厂里去。

    我还要……

    “是谁带来远古的呼唤,是谁留下千年的期盼……”

    这时,花里香的手机响了起来,是他丈夫打来的,老公及其两个孩子来车站接她了。我和花里香走出了茶楼,我们分手的时候,这冬天的太阳已懒洋洋地挂到了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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