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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雪花(小说)

作者: 来源:本站原创 发布时间:2011-05-23 10:33:05 点击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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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棉团似的大雪飘落着……

    一九八七年的冬季,严冬封锁了整个川东北地区。

    狂风夹着雪片在团团飞舞,大块的雪片在云雾中穿来穿去,象醉酒的歌女在狂舞,仿佛把天地间融成了一体。房屋披上了洁白素装,柳树变成了臃肿的银条。一会儿风拖着雪团,忽然直驰,忽然慌乱。象不知怎么好而决定乱撞的恶魔,忽然直驰横扫,一会儿风裹着雪团,乘其不备的袭击着大地,贪婪地扭断所有的枯枝,唱着南腔北调不停地怒吼着,咆哮着……

    何玉芳坐在一盏煤油灯旁补一件儿子冬天穿过的破棉袄。由于屋外的风太大,这盏煤油灯像跟他做游戏一样被吹熄了好几次。后来,他只好用一本书把灯的四周围了起来,继续缝补。由于昨天的气温骤然降低,他必须赶在今晚补好,明天一早要给儿子把棉袄送到学校去,万一儿子着凉,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啪……嚓……” 又是一阵风,撞开了他的门,把冷森森的雪花撒进了他的整个房间。

    灯又一次被吹熄,连书也不知吹到了那个旮旯,此时他闻到了一股浓浓的煤油气味,这气味像机器噪声的余音在整个房间来回萦绕。他连续擦了三根火柴都被吹熄,擦到第五根火柴总算发出了一丝微弱的光,他在地上摸到了灯瓶和灯心,又重新点燃那盏灯,用一根扁担把门抵了个严严实实,又开始补了起来。

    此时他万分焦急,不停他自言自语:“菩萨啊,保佑保佑他把吧,千万可不要让他着凉,他好可怜啊,一岁就离开了他爹啊!”她一面自言自语,一面忙补着。屋子里好冷,她一定在睡觉前补好这件棉袄。

    天快亮的时候,风停了,雪也停了。

    何玉芳煮了些红苕稀饭,她为了让自己不在路上着凉,暖暖身子,她从泡菜缸里抓了几颗红辣椒混着稀饭吃进了肚里,这方法果然有效,一会儿身子就暖和起来了,她的嘴一张开就冒出一股股白烟。她用一根塑料袋装了一些炒豆子,带上昨晚补好的棉袄,加上其它衣物,打上了包。然后左手提着包关好门向门外走去……

    她——何玉芳,是一个五十上下的普通农村妇女,住的村子叫李家沟。在她那前额上,深刻着几道皱纹,原来那漆黑的头发已变成满头银丝,那双慈祥的目光像温暖的溪流,从她那满脸愁云,就知道她已是一位饱经风霜的女人。三十七岁那年,丈夫在“文革”中遭到迫害,早已离开人世,丢下了她那两男二女,最大的孩子当时才十七岁,叫菲儿,正上大三,最小的儿子叫宏儿,当时才刚满1岁。大女儿叫豆豆,二女儿叫玲玲。她拖着儿女东逃西躲,在逃难途中,两个女儿不知散到何处,念公安大学的菲儿跟别人一起逃到了北大荒,就只剩下了她最小的儿子宏儿。宏儿从小就懂事、聪明,人也乖巧。不仅妈妈特别疼爱他,连院子里的哥哥姐姐每逢他一放假回来,有什么好吃的首先都给他一份,都跟他玩。在学校每年都得前三名,同学们个个都说宏儿是老师和校长的掌上明珠。他举止是那么的温文尔雅,就像一个风度翩翩的学者,稍高的个儿,站在操场上就像秋天田野里一株高粱那样淳朴可爱。学校老师们都很喜欢他,加上一手好文章,老师和同学们都说宏儿一定要考上大学的。

    现在她为了让儿子来年毕业顺利考上大学 ,还要让他延续李家的香火,他心里暗暗地警告自己,一定要照顾好宏儿,这样才对得起死去的丈夫和失散的儿女们,宏儿有了出息,将来也好让他去找他的哥哥姐姐,她也能盼到母子有团聚的一天。想到这里,她放开了脚步,在铺满厚厚积雪的公路上向前迈着沉重的步伐。她知道她必须要在天黑之前赶回家,家里有猪、牛,都得他一个人照管。

    偶尔一阵寒风迎面扑来,何玉芳连打了几个寒噤,她睁大眼睛向前面的路望了一下,路上冷清清的,不见一个人影。她把包往另一个腋下一挎,就扬着头迎着风,不停地向学校方向走去……

    翻过了一座丘岭,拐过一道弯,走到A乡政府大门口附近,突然听见几声婴儿发出的“哇——哇——哇”嚎啕大哭声,她吃了一惊,抬头看时,白茫茫的雪遮住了乡政府大门前宽敞的大石梯,地上什么也看不清,四周不见一个人影,只有梯子旁边放着一个小孩背篼。她走近一看,小孩胸前放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这女孩命苦,刚满月,她是第三个超生女孩,父母因缴不起罚款,是想生一个男孩,只请好心人收养……”出生年月在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只是没有小孩的姓名。说也奇怪,那女婴看到何玉芳一走近便不哭了,两只眼睛不停地看她。刚才那几阵哭声还在袭击着她的心,到现在一直没有停止。

    “怎么办?”何玉芳本能地意识到女婴后果的严重,不由得站在女婴前发起愣来。“怎么办?”她自己问自己。收养起来,是要罚款的,至少也得缴二千五百元的罚款;不管她,这女婴恐怕很快就会冻死的。可是,她没有犹豫很久,随即就下了决心。她迅速地打开包,一把从背篼里抱出了婴儿,用棉袄裹住,急忙往回家的路上奔去。她把带给儿子的一包炒豆子和装女婴的背篼忘记丢在了梯子旁边。何玉芳的心跳得很厉害,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觉得非这样做不可。回到家里,她把孩子放在被窝里和自己睡了一个多小时,她见孩子已睡暖和,并发出了轻微的“呼——呼——”鼾声,她才轻轻地穿好衣服坐在床边。何玉芳此时很激动,她不停地想:“别人会骂我呢?这是好玩的吗?宏儿正要面临高考,经济上的压力本来就够受的了……二千五百元的罚款?……可是,我只有二千元的存款,只够宏儿读书啊,还有他上大学的费用……为什么把她抱回来啊?”

    门吱的一声,她仿佛看见搞计划生育的队伍冲了进来。何玉芳吃了一惊,从床上站了起来。

    “不,没有人,菩萨,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如今叫我怎么办呢?……”何玉芳沉思着,久久地坐在婴儿的床前。

    现在已是抱回来了,她顾不了那么多,从柜子里急忙带了二十元钱,必须上街去买两包奶粉和奶瓶,孩子要吃才能长大。她的心跳着,把孩子重新盖了又盖,又怕把她的鼻孔捂住,又怕这婴儿醒来着了凉,她走到门口回到床边看了几眼,拉上门离开了家。两脚踏在雪地里,径直往场镇走去,她那满头白发,在寒风中狂乱地飘动……

    二

    何玉芳从街上买回了奶粉、奶瓶,从此以后,女婴与奶瓶、何玉芳成了每天不可分割的伴儿。

    女婴没有名字,何玉芳心想:既然是捡的,那也就姓简,大雪天捡回来的就叫简雪花吧!

    过了一个多月,宏儿放寒假,从学校回到了村子里,他走近见自家的房门关着,从门缝往屋子里看了一下,见母亲坐在床前,“妈妈,我回来啦,放假了?”宏儿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推开了门。

    “哦,是宏儿!”何玉芳站了起来。

    “妈,我可想死你了,你怎么不给我拿棉袄来啊,差点把我冻死了,要不是班主任唐老师关心我,你说不定见不着我罗!”他边说边把书包往床上撂。

    “啊!你怎么什么东西都往床上丢啊!哦,看你?”何玉芳急忙轻轻地拉开被子看了又看睡着的简雪花。

    “妈,这是谁啊?你怎么……”宏儿看见被窝里的小孩,母亲竟用自己穿的棉衣裹着,急忙问。

    “我可告诉你啊,不能到处乱说,让公社、大队搞计划生育的知道可完了,你从现在起就叫她小妹吧,是我给你送棉袄来那天在路上捡回来的,否则就把她给冻死在雪地了,你不会怪罪母亲吧?”

    “哦,原来如此,那好,我以后有个小妹罗,我看不到大哥、大姐、二姐,难道能有这样一个小妹,不高兴吗?”懂事的宏儿一下子全明白了过来,一边安慰着母亲,一边夸奖她说。

    这天夜里,她们娘儿俩都没睡着,过了十几天就是春节了,来院子窜门的人可多了,再加上宏儿一回家,来家里玩的孩子可多了,她得做好一切准备不得让任何人发现简雪花。否则传出去,那可不是好玩的事情。

    怎么办?何玉芳坐在床上,她心里乱如一团麻。唉!近几年,她亲眼看到计划生育队伍冲进对象户,牵牛,赶猪,拆房!去年,本院子李二娃家因超生三胎。缴不起罚款,乡计生办和村上的村干部一起把李二娃夫妇拉去计生办关了两个晚上,最后只得放李二娃去信用社由社长担保贷了五千二百元缴清了罚款,才把人放回来。每当她看到这种情景的时候,她的心里就忍不住难过、紧张。这几天夜里,她没有睡好。一天,叫宏儿把楼下所有的窗子贴上了窗花纸,让宏儿抱了些稻草上楼,她在楼板上又铺了一张地铺,用一个大箩筐给简雪花做了一个窝,晚上,让简雪花和她睡一个铺,白天就把她放在窝里,更何况她的房屋四周都是用土筑成的墙,外面就不易听见里面小孩的哭声,这就可以把简雪花长期安放在楼上这个安全的地方了,她也觉得这样恐怕就万无一失了。这一天,娘儿俩忙到晚上十二点才完成所有的防患工作,保密工作。她让宏儿在楼下睡,宏儿听力,视力好,随时可以放哨,通信息,她也可以放心的和小女孩在楼上一起依偎熟睡。

    何玉芳仅管这样做,她还是感到不安和恐惧。整个晚上,她依偎着简雪花却总是睡不着。

    一天中午,她看到村上计生指导员李克良从院子里路过。她一想到五十岁左右的计生指导员,高大而结实,长期爱好坐茶馆,搞赌,输光了钱就回到村上打超生户的主意。一想到这里,她深感不安,觉得事情有些突然,太奇怪。如果要是村上不知道的呢,李克良怎么会来院子晃了。”她自言自语地说。自去年李二娃那事以后,他从未来过院子,它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可是他是怎么又知道的呢?她家的房子隔别人都有几十米远,也是听不见小孩的哭声的,没有任何人知道。啊!她猛然想起来了,那天她在堰塘边偷偷洗简雪花的尿布被李二娃的老婆张芳看见了。张芳自去年超生罚款总三天两头乱骂一通,说是自家院子里的人去报了信,她对何玉芳一样怀恨在心。在加之,宏儿回来的第三天,张芳的大女儿明珠就过来看过宏儿,上过楼,她看见了简雪花。又想起张芳近几天老是从她家的门前路过,有时还站在院子里。一想到这里,他打了一个寒颤,心急急的跳起来。“准是她打了报!”她想,“糟了,不行,简雪花放在屋里不保险,也许乡、村搞计划生育的明天就会来查的。”她急忙进屋让宏儿把小妹看好把搂门关上。但她的心此时的确很乱,有种不祥的预感。她想把简雪花背到人家哪里去,谁敢接受这苦差事,这岂不是要连累他人,再说简雪花是用奶瓶在喂养,谁会有这个耐心。

    “情况不好吗?妈妈。”宏儿看着母亲不安的问。

    “院子里有人可能去报了,事情可能会搞大。我们得有思想准备……”话说到这里她停止了。

    天黑了,娘儿俩坐在木楼板上,看着简雪花吃饱后呼呼的睡着,何玉芳也不说话,两眼盯着窗户,窗外是黑沉沉的夜,偶尔只见院子里那只灰色的猫,发出凄惨的叫声,那叫声更让人恐惧和不安。停了一会儿,她慢慢抬起头,看着宏儿说:“不管它,去楼下睡觉,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把她养大,我们母子在,她就存在,我们能活下去,她就能活下去,是祸躲不过,该怎样就怎样,大不了把跟你存的两千块学费垫上缴了。不怕,睡去!

    三

    何玉芳预料的没有错。第二天,天刚亮,村上的计生员李克良还没等她开门,就早已站在何玉芳的房前像一个小学生听老师讲故事一样在偷偷地听着房间里发出的每一丝响声。

    天亮后,何玉芳打开了前门,李克良什么也没说就直接闯进了她的房间。将楼下看了个遍,接着径直朝她的楼上走去,一上楼就看见小孩在眨着眼睛,被放在箩筐里,李克良看见小孩,一下子变得兴奋起来,仿佛一个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学生一样,快步从楼上走了下来。她一边下楼,一边在心里嘀咕到:

    “何玉芳啊何玉芳,你没想到这下碰到我了,好多人想吃你豆腐,都没有门,而且还碰了钉子,五十岁的寡妇,丈夫死了这么多年,这岂不是我又有一顿美餐。我正愁乡上的一万五没办法完成,正准备去贷款填任务,没想到这下你能解我的燃眉之急,我得多动动脑筋。李克良想到这里,他越发高兴了。

    “何玉芳,你上楼来,我有话对你讲。”他边对她说,边看了看床上的宏儿,一边往楼上走。

    “春节又来了,今天我非得要你让我快活快活,主要的还得把钱弄到手去填乡上的任务,任务完不成,三千块买个计生干,官保不住,工资领不到,还得受气,但这又不是一般的妇女,我还得小心点……”一边想一边随同何玉芳来到楼上。于是,李克良摆出一幅法官的姿势,像审犯人一样,想审出小孩的来龙去脉。

    “你说,这小孩是谁生的?”

    “捡的。”何玉芳断然地回答。

    “捡的一样也是违反计划生育条例的,也是跟超生一样罚款,二千到三千块的罚款,你晓不晓得?”

    “我不懂,要那么多钱,这怎么得了啦,早晓得……”何玉芳此时感到很紧张。

    “不过,何玉嫂,话又说回来,我一句话也可以让你少缴一点,主要还得看你的表现和态度怎样?三社张玉芳和王支书好了,一家人没交过农税提留款,超生的二胎是王支书给她留的种,也没罚款。难道你一点没听过,我还不相信罗……”李克良边说边用一只手摸何玉嫂的胸部,一只手去撩她的裆部。何玉芳此时见到她那副神情,马上意识到他要干什么,急忙侧身,并用手挡开了他的双手,她语无伦次地对他的说:“你,你要干啥子?”她红着脸,此时她心里很乱。

    “我要是得罪她了他,恐怕就把事搞大了,罚款得多缴,难道就这样被践踏,罚款缴了宏儿的学费怎么办,简雪花怎么来养,吃奶粉的钱从何而来,”想到这里,她感到着急,越是恐慌。此时,她的左手松开了,她立即就软了,任由他的两手在自己的身上摸来摸去,一会儿,李克良把她放倒在楼板上的地铺上了……

    当李克良和她身体分开时,宏儿还在梦中。人们已吃过早饭。冬天的太阳总是那么懒洋洋地很晚才照射着人们。她那一动不动的目光久久地凝望着李克良远去的身影……    

    四

    有一天中午的时候,院子里的狗全都远远地冲出院外垭口“汪——汪——汪”的狂吠起来。李克良走在前面,一支二十多人的队伍向何玉芳的院子急忙忙地走去。

    队伍中有乡上分管计划生育的纪委书记王小芹,她是一个大约三十岁的女同志,还有乡计生办主任及所有工作人员。李克良走到王小芹身边低声细语对她说:“王书记,今天我们为了工作顺利开展,你们把罚款标准跟何玉芳先定高点,你们叫她缴三千元,我就来说情少五百元,叫她缴二千五百元,按正规的标准收,要‘发热’的‘发热’,要‘退烧’的‘退烧’,这样才能达到我们今天的目的,你看怎么样?”他边走边说。

    “好,这是个好办法,就按你说的办。大家都听着:我们乡上三千元标准,村上围绕二千五百元做工作,就不低于正规标准。等一会儿乡上的同志态度要硬一些,他们村上也好做善后工作。”王小芹严肃地对大家说。

    他们很快就来到了何玉芳的院坝。此时何玉芳正端着一碗红苕稀饭吃。她一看就知道这是冲着她来的,急忙从屋子里端出板凳叫他们坐,热情地招呼他们。

    首先发话的是一个高个子,大眼睛的计生办主任吴良红说:“你就是何玉芳?知不知道我们今天找你是为什么?”

    “不知道。”

    “你少装糊涂,你捡那小孩现在在哪里?反正大家都知道了,你不要隐瞒了。捡的一样也要罚款,像你这种情况至少也得缴三千,这是硬指标,你最好配合我们的工作……”

    “钱,没有,小孩你们要,拿去!”何玉芳边说边往自己楼上走去。

    她将简雪花从楼上抱了下来,放在了他们的面前。简雪花“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这时乡计生办几位年轻的工作人员对何玉芳吼道:“你这是什么态度?难道就说脱了,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

    “你跟我跪下说清楚,你们把她的门抖了,批她的肥猪,耕牛,看仓里有多少谷子,也批价。”吴主任红着脸大声对她说道,话刚说完,吴主任把她放跪在地上,一个长头发的工作人员从何玉芳的后门牵出了耕牛。一个矮个子年轻人放出了生猪,用绳子套住牵出来也拴在地坝边上的一棵树上。

    这时李克良假惺惺上前对吴主任说:“算了,何玉嫂家里经济比较困难,丈夫又死得早,儿子还在读高中,还是给她考虑一下,我们村上就少她五百块钱的村规民约款,缴二千五算了。”王小芹听李克良说完发话道:“我们看在村委的面上,少五百元,你赶快想办法准备二千五一次性缴清,你以后要多支持村上的工作。”

    李克良一手把何玉芳拉了起来,让她去拿钱。何玉芳从地上爬了起来,她两眼瞪大了,咬了下唇,愤怒地望着自己破烂的房屋,她的心气得紧缩起来了,她巴不得一口咬死面前这个畜牲。何玉芳进屋拿出了一张二千元的存款单,然后又在社长那里借了三百元,去这家借一百,那家借五十,她跑了几个小时总算借足了五百元,然后跟随他们一齐上街从银行取出了存款,在计生办缴清了罚款,办回了罚款清单。何玉芳回到家天已黑了。

    月亮渐渐地转到她的房顶,灰色的月光照射着整个大地。宏儿背着不满三个月的简雪花,“哇——哇——哇——”地哭着。何玉芳远远地就听见了小孩那嘶哑的哭声,那声音仿佛烧红的的钢针一根根插进了他的耳朵,直剌进她的心。这时,从她眼里涌出冰冷的泪水顺着两颊流进了她的嘴里,又流进心里,几乎要把她那颗破碎的心给冰透了。她让奔涌的泪水尽情地流淌,好像这倾注的泪水能冲刷她内心深处的悲哀和耻辱。

    她大踏步地走进地坝,一手从宏儿背上接过简雪花,并搂在了怀里,几个小时未见到妈妈的简雪花,已泣不成声。何玉芳一手抚摸着宏儿,一边安慰他要好好读书,还得要争口气上大学。一边哄着简雪花:“好女儿,从此你可以看天上的太阳、月亮、星星,从此你不用再一个人孤单地呆在楼上了……”母女三人久久地依偎一起。夜深了,房间里听不到说话的声音,除了熟睡的小女孩,偶尔发出啜泣的声音之外,夜就像死一样寂静。屋子里点着一盏煤油灯,那灯光透过破窗偷偷地射出了窗外……

    五

    这一年的春节到了,李家沟的人们家家户户都在为过年忙碌奔波:杀年猪,买喜酒,添新衣,家家都忙着为新年包装一个“新”字,一个“喜”字,一个“乐”字……

    然而何玉芳却忙于卖肥猪,卖耕牛,忙于为偿还借下的五百元罚款而奔波。

    过年这天,家里没有一点肉,还是邻居这家送一点,那家施一点。她一家人就这样过了一个新年。她也没有给儿子和自己买一件新衣,更没有钱买春联,但她却给简雪花买齐了正月要吃的奶粉。

    春节期间,她和儿子穿得跟平常一样朴素。有的人嘲骂她,讥笑她。她为了让儿子考上大学,为了养活简雪花,为了还清这一笔债务,她不得不从一分一角节省开支。凡是该节省的地方,她都节省了,连上街给简雪花买奶粉都要和老板讨价还价,有时候为了一角或五分钱也会争论半个小时,这种斤斤计较,人还没有离开,就让她的脸已经通红了。但这也是没有办法啊,为了简雪花,她不仅把家里仅有的积蓄花光了,而且连耕牛都搭进去。

    春节过后,宏儿还得要去上学,她又给宏儿借下了生活费,宏儿拿着妈妈借给的钱上学去了。

    这一年,她把别人不种的地都收回来,种上了水稻、玉米、红苕,她不分白天黑夜干活。他很吃苦,她过惯了穷人的那种艰难生活,她为了筹备一笔钱为宏儿上大学做好准备,她不得不去吃苦,干家庭里里外外所有的粗活、笨活,还有厨房那一套让人讨厌的杂事。自己还得耕田、耕地、挑水、挑粪,她的吃苦耐劳远近文明。一个寡妇请人干活,那可不会得好名声的,因此,什么活都得一个人自己去干。
她要是不把简雪花报回来,现在她该是怎样一个境况呢?人生就是这么变幻无常。

    六

    这年秋季的一天,宏儿收到了四川师范大学的本科录取通知书。生活费由学校补贴一部分,学费自己缴一半,国家承担一半。仅管如此,但开学还得一次性要缴纳六百多元的学杂费用,还有生活费。这一笔开支对于何玉芳来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旧债不清,新债又来。她看到这些,她就对李克良这个狼心野兽恨透了极点。当她看到宏儿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母子二人既高兴又着急。高兴的是自己花十多年的心血,总算把儿子送上了大学,着急的是需要这一笔钱。宏儿看到母亲为难,她对母亲说:“妈妈,我不上大学了,让我去打工,挣钱回来养活妹妹,我打工一样挣钱。”当她听到儿子说这话时,对儿子劝道:“你好没出息,我好不容易才盼到这一天,大学不仅要上,还要上好,多学知识,将来对工作才有利。钱不用你操心,是我的事,放假了,你不仅要温习好功课,还要照看好你妹妹。我想办法为你找钱。”

    这天夜里,当宏儿和简雪花睡着的时候,她轻轻地坐起来,思考着钱从何而来。这时,她想到了前一天在场镇看见一家铺子在收购苦蒿。这既不用本钱,又不花投资,无本万利。她的脸上此时绽放出了一丝笑纹,带着惬意的微笑,明天要早起,她立刻躺在床上很快就入睡了。

    从第二天开始,她坚持每天天不亮就出发,中午带点干粮,一天来回奔波几十里寻找苦蒿,哪里有去哪里割,不管风吹日晒,山高路远,她坚持了一个多月,她的双手被刺破了,扭痛了腰,背痛了双肩,只有在天黑时才能回到那间被计生办的人踢破了门的陋室里去。

    宏儿在家里把母亲割回来的的苦篙切得很细,晒得干干的;把小妹喂得饱饱的,照顾得很周到;还帮妈妈料理其它家务。

    这一个多月下来,何玉芳连续在高温天气中了三次暑。有一次热倒在山上,两个多小时才醒过来。由于她天天在阳光下奔波,身体晒得黑黑的,人也瘦了许多,流汗水过多,身体也很衰弱,何玉芳连走路也差点要拄拐棍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一个月没有白忙,苦篙就变成了一千多元,不仅给儿子准备好了入学的费用,还给简雪花买好了几个月的奶粉。

    宏儿进了大学。在学校,宏儿边读书边挣钱,他为了给母亲减轻经济上的压力,一有空就去捡垃圾卖,他知道母亲身体越来越不能能支撑。在学校他要争取奖学金,自己要挣学费和生活费,靠拾垃圾卖的钱还得寄给妈妈一部分。

    日子一天天过去,何玉芳一直过着节衣缩食的生活,简雪花也一天天在长大……

    七

    一转眼,简雪花五岁了,已到上学的年龄。宏儿大学毕业分配在县中教书。她为了不影响儿子工作,也为了能好好照料简雪花,还是坚持把简雪花留在了身边,让她在附近的村小上幼儿园。

    刚上幼儿园的简雪花,好学,好动,天真,好奇,什么都爱问、爱学。一双灵秀的眼睛,俊美的身姿,充溢着朝气,宛如早晨一珠亭亭玉立的小树。

    人生就是这么奇怪,就是这样变幻无常。一个星期天,简雪花和院子里李二娃的小女儿一起玩火,突然一阵风吹来,点燃了李二娃家的柏树桠枝,风不停,火越燃越猛,很快熊熊的大火将五家人的房屋都燃烧了起来。

    火苗顺着风呼呼地烧着,在这时李二娃和大伙们一边在房顶上淋着水,一边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吼道:“放火,就是何玉芳捡的那个‘野种’放的火,快把她扔进火里烧死……”说完,他就从房上跳到了地下,他很快找到被吓呆了的简雪花,他一手像抓小鸡一样抱着简雪花冲进了火海,便轰然倒在了火海中,被他抱着的阴影也惨烈的叫着,跟着也倒了下去。

    社长、村长这时赶来了,何玉芳拉着村长顿时跪在地上:“救救我的女儿,村长——”她顿时晕倒在地。有人喊了起来:“快,拿水来!泼水,救人要紧。”

    几分钟后,火扑灭了,李二娃的面孔已看不清,他在呻吟着,简雪花已不省人事。村长抱起简雪花一面吩咐社长:“快去叫赤脚医生来看看李二娃和何玉芳,快跟他们扯痧”,一面往医院方向奔去。

    简雪花醒来后,一下子抱住妈妈便开始哭,不管什么人跟她说什么,她都只是哭,糖不要,苹果不要,只是不停地哭。何玉芳看见自己女儿一向红润、美丽动人的面孔一下子变得这么漆黑,一声声伤心的哭喊:“妈妈,妈——妈——”像刀子一样刺痛了何玉芳的心,她不停地吻着女儿的面孔。

    两个星期住院的理疗,花去的费用就要五千四百元,这时宏儿刚参加工作,工资也不高,还要添置自己必须的生活用品,她开始为这笔钱伤脑筋。

    于是,她开始借钱,向这个亲戚借一百,向那个邻居借两百元。儿子也到处借,向好友、向领导、向同事到处借。她也跟借高利贷的人打交道,她顾不了那么多,为了减轻女儿的痛苦,为了让女儿更快恢复健康,她不得不这样做。

    从此以后,何玉芳更加沉默了,有时候一整天不说一句话,她和简雪花从此也再不敢在李家沟呆了,不得不进城和儿子挤在了一间不超过五十个平方的一室一厅的旧教师宿舍里居住,整天帮儿子忙这忙那,并且比过去更节约。老家的房屋被她们占了,耕牛、鸡、鸭什么的全被他们抢了去,说是要赔偿他们的损失。

    李家沟的人们议论她的话语很多,有的人说她多管闲事,也有的说她自作自受,还有的说她自找麻烦,还有的人预言她以后的生活会更糟糕……

    然而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而且认为非这样做不可,并且要继续下去,不但要将简雪花养大成人,还要送她上初中、高中、上大学。她知道以后的日子也真难熬啊,但她觉得她还是要挺过去的。

    一年过后,一位自称是菲儿,一身警服,带着妻子从东北到李家沟,打听一位名叫何玉芳的女人。还是村长告诉了他,说他随儿子进城去了县中住,把前后的经过都告诉了他。菲儿只好又坐车去了县中……

    八

    菲儿乘车来到了县第一中学,打听到了宏儿和她的母亲,当菲儿夫妇被学校一位保安领到宏儿门前,保安帮忙叫开了门,站在眼前这位满脸皱纹,已是白发苍苍未老先衰的老人,菲儿简直不敢相信,但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自己多年未见的母亲,他不用思索地喊到:“妈——”这时母亲想说什么,但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从她那紧琐的喉咙里挤出了两个字“菲——儿——”,她一连串的泪珠从年迈的痛楚的脸颊上,沿着一条条皱纹涌流出来,她用双手紧抱着儿子的肩头,很久,很久……

    晚上,何玉芳对菲儿也对简雪花把如何收养雪花的故事介绍了个详详细细,菲儿也对母亲讲起了这些年的往事:

    “我这年逃难到北大荒后,在劳改农场结识了一位姓张的政治犯,文化大革命一结束,他被平了冤,还安置在吉林一县公安局任政委。后来我被他调到了公安局做了警察。干了三年之后,我在这个局任了副局长。我打听到了大妹和二妹他们都到了沈阳,只是不住在一个地方,他们都有很好的工作,大妹夫妇都在一家纺织工厂上班,二妹在沈阳一家医院当护士,二妹夫是同一医院的主治医师。打听了好几年,只是没有打听到你和宏儿……”说到这里菲儿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淌,此时,母亲、宏儿和儿媳还有简雪花一家人都以母亲为核心团团抱住放声大哭,哭出这些年的苦难经历,哭出了这些年的生离死别……

    几天过后,菲儿夫妇飞回了单位,夫妇俩看母亲和宏儿都健在,都很高兴,兄妹几个按月给母亲寄回简雪花和母亲所需的一切开支,并且还经常回来看望她们三人。从此以后,何玉芳母女三人开始了新的生活,简雪花顺利的上完了初中、高中,还念完了大学。

    然而就在简雪花刚从大学毕业分配到一家报社新闻科做记者,简雪花上班的第一天,何玉芳要亲自去单位看看女儿的工作单位。她乘坐的中巴车在转变处与一辆大货车相撞,车上的乘客三人死亡,五人重伤,其余都有轻伤,何玉芳在重伤之列也被送进了医院。

    九

    儿女们都赶到了医院,看着母亲不省人事,她们都很伤心,特别是简雪花在走道里抱头痛哭,哭成了个泪人儿。

    在医生的抢救下,凡医院能用上的最好的药品都用上了,最高明的医生也前来加入她的抢救工作之中,何玉芳终于醒过来,睁开了双眼,他看见儿女们都来到身边。她低低地喊了一声“……要……看……雪……花……”

    菲儿急忙冲出门外喊道:“小妹,妈醒过来啦,叫你快进来。”

    简雪花立即跑了进来,一下子跪在母亲的病床前:“妈妈,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我不会离开你的,你放心,菩萨一定会保佑你的,妈妈!妈妈!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何玉芳一只手轻轻抚摸着简雪花的头、脸,一直摸到了她的手,低低地说到:“雪——花——我不行了……”说后,她又指了指自己的内衣包里,雪花知道母亲要说什么,马上从内衣包里摸出了一张两万元存款单,儿女们一下子惊呆了。

    何玉芳又对菲儿说:“菲——儿——这给——雪——花的——亲生——父——……”话没说完她就断了气。从此,简雪花开始打听自己亲生父母。他们又在何方,姓甚名属,人海茫茫,谈何容易,她绞尽脑汁正在想一个寻亲计划。

    十

    过了一段时间,简雪花在报上登出了一份寻找亲生父母的启示。

    从这一启示见报之日起,前来接待室认她是亲生女儿的男男女女从接待室排队就排到了大街上。长长的认女队伍几天就达好几百人,好多人都因未实现认这位年轻美貌的女记者做亲生女儿失望而归。当简雪花看到这几天的认亲队伍越来越长,最后只好写了一则告示贴在接待室的大门口,告示里说简雪花父母已找到,望请他人止步。

    简雪花多想实现养母的遗愿。然而内心多么痛苦和矛盾,亲生父母又在何方,他们是否愿意这时突然出现。何玉芳给简雪花留下了一个难以完成的嘱愿。(李平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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